义乌小说网为大家提供沧海全集最新章节
义乌小说网
义乌小说网 玄幻小说 短篇文学 校园小说 官场小说 乡村小说 重生小说 武侠小说 穿越小说 架空小说 灵异小说 经典名著 言情小说
小说排行榜 同人小说 网游小说 军事小说 历史小说 耽美小说 伦理小说 科幻小说 推理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竞技小说 全本小说
好看的小说 小镇情慾 神雕旧事 山村媳妇 渔舟唱晚 倚玉偎香 黛玉初啼 女友出轨 女人如雾 家出百合 综合其它 总裁小说 热门小说
义乌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沧海  作者:凤歌 书号:1895  时间:2016/10/5  字数:18870 
上一章   祖孙    下一章 ( → )
一枚铜钱,外圆内方,翻转落定,铜绿间透出“嘉靖”二字。

  掷钱的是一名账房,戴一顶破破烂烂四方巾,穿一袭青里泛白旧布袍,衣虽凋敝,人却丰神,双目如炬,盯着那枚铜钱沉,头顶一树古槐生得正茂,槐花点点,细白如星。

  几个闲汉在旁赌钱,一个老汉连输两铺,掉头道:“宁先生,这铜钱有什么好玩,还不如借给小老儿翻本。”

  那账房摇头道:“此乃卜卦,并非玩儿。”

  那老汉笑道:“你又欺姓陆的没见识,补褂子用的是针线,哪儿用铜钱呢?”伸手便去拿钱,却被那宁先生拨开,冷冷道:“不是我欺你没见识,这卜卦是算命,不是衣服。”

  那老汉道:“算命?那又算到什么了?”

  那宁先生道:“算到一个乾卦。”那老汉笑道:“钱卦?好啊,但凡沾到这个钱字,必是大富大贵的命了…”别的闲汉听到这话,纷纷笑起来:“陆大海你输疯了?一心只想到钱。”

  宁先生笑笑,道:“这话却也不差,虽说此乾非彼钱,但乾者天也,《易经》卦辞有云:‘乾,元亨利贞’,元亨利贞,也就是大富大贵的意思。这一卦,变爻落在初九:‘潜龙、勿用’,乃是气潜藏之势,便如神剑在鞘,光焰敛藏,不出则已,出则威服四方、平天下。”

  一干闲汉听得瞠目结舌,陆大海定一定神,笑道:“管他什么铜钱卦、元宝卦,这钱嘛,赢了才算是老汉我的。”自褡裢中搜出两文钱,喝道“爷爷豁出去了,都押小。”

  当庄的闲汉嘻嘻一笑,正要摇骰,陆大海却道:“且慢。”那庄家道:“怎么,怕了?”

  陆大海怒道:“放,爷爷怕谁?我一抬头,天也捅个窟窿,一跺脚,地也得抖三下,想当年我出海去琉球、去扶桑、去高丽、去苏门答剌的时候,你小娃儿还在妈肚子里撒娇呢!”

  那庄家被一番抢白,脸涨得通红,几发作,但想此老脾虽坏,赌品却高,从不赊账,若是破了脸,没的断了一条财路,只得冷笑道:“陆大海你厉害,届时输了,别向我这小娃儿借钱。”

  陆大海一听,顿觉后悔,但大话出口,便如覆水难收,无奈地哼了一声。忽听宁先生问道:“老爷子出过海吗?”

  “干过好几年呢。”陆大海陡然来了精神“只是后来闹起倭,海路受阻,赔光了本钱。好容易回到中土,朝廷又厉行海,杀了无数船家,剩下的船家,要么投奔倭寇,要么做了海贼。小老儿一无本钱,二来不想为贼为寇,只好当个穷打渔的。不过俗话说得好,缩头乌命最长,想我那些同伴,要么被朝廷抄家杀头;要么被贼寇劫了,丢到海里喂鱼。算来几十个人,活到如今的,也只有小老儿我了。”

  宁先生叹道:“老爷子这话深合圣人‘无为保身’之道。竞利逐名,本是杀身之由;安贫乐道,方为远祸之法。”

  陆大海道:“宁先生你说的都是大道理,小老儿不懂。但先生会算命,不妨算算,小老儿这一铺是输是赢?”

  那宁先生将手中铜钱连撒六次,说道:“这次为坤卦。变爻在上六,爻辞曰:‘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他见陆大海不解,便解释道“这就是说,气一旦过于旺盛,势必威气,二气难免大战一场。只不过,自古者为君,者为臣,不胜正,老爷子这一铺败多胜少,若宁某卦象无差,当败在六五之数。”

  陆大海听得惊疑,众闲汉却已嚷着下注,那庄家抓起竹筒一阵摇,骤然掀开,众人屏息一瞧,却是一个六点,两个五点,再大不过。众人无不吃惊,陆大海更是傻眼,那庄家一面收钱,一面笑道:“六五,六五,一六二五,宁先生真是铁口直断,哈哈,陆大海,还赌么?”

  陆大海一翻褡裢,却是空空,转头望去,那账房不知何时,青衫飘飘,去得远了,陆大海恨恨啐了一口:“晦气,这酸丁竟生了一张乌鸦嘴。”

  “你先别骂。”那庄家笑道“这宁先生可惹不得。你说,姚家多大的家业?家里的金山银山,几个账房也算不清,谁也没少挨过胭脂虎的嘴巴。可自从来了宁先生,那算盘上就似住了神仙,一个月不到,别的账房统统卷铺盖滚蛋。如今姚家水般的银子,都从他十个指头上过去,丝毫也不差。你说,如此一来,姚大官人还不当他是宝贝?你敢骂他,当心胭脂虎听到撕你的嘴。”

  众闲汉皆笑。陆大海却琢磨着如何向众人借钱翻本。这时,远处鼓乐大作,众闲汉一听,鼓噪起来:“姚家的戏班来啦,去瞧,去瞧。”将赌具一卷,一哄而散。

  陆大海翻本无望,提起渔篓,悻悻走了一程。俄而云转浓,东南风起。他曾多次出海,善辨风,急向一棵李子树下趋避,站立方定,大雨刷刷而至,在地面起淡淡烟尘。

  雨正急,忽见一名灰衣汉子披发袖手,背负一个包裹,孤零零蹒跚而来,陆大海心热唤道:“朋友,紧走两步,来这里躲避。”

  那人闻如未闻,仍是不紧不慢,来到李子树前,却不躲藏。

  陆大海心中奇怪,那灰衣人猛然抬头,出面目,只惊得陆大海倒退半步,只见来人两眼空,面目苍白浮肿,绝似一具水中浮尸,半分生气也无。

  那灰衣人一字一顿,嘶哑道:“姚家庄还远么?”

  陆大海暗忖这人不仅模样怪异,口音里也透出一丝鬼气,便答道:“往西去五里就是。”那人两眼一轮,似有锐芒闪过,忽又转身,蹒跚去了。

  陆大海呆望那人背影,蓦地惊觉,这人虽行走雨中,衣发鞋袜却干刮,了无痕,再一定神,忽见他身后包裹之下,衣衫忽高忽低,如走龙蛇,但凡雨水滴落,转瞬无迹。陆大海惊得目瞪口呆,直待那灰衣人消失在风雨之中,也未缓过神来。

  那雨本为阵雨,来去均快。不多时云开出。陆大海抖去雨水,失魂落魄走了两步,蓦地想起一事,转身来到李子树下,攀住树干,哗啦啦摇下十几个又青又大的李子,入褡裢。

  收拾甫定,忽听咭的一笑,脆如莺啼。陆大海一惊转身,却见一名女郎,碧眼桃腮,雪肤绿发,竟是少有的西洋夷女。

  陆大海向出海,也曾遇上几个夷女,但如此美貌者,却是头一次见过,但见那夷女容貌虽奇,却着一身江南时兴的大红衣裙,怀抱一只波斯猫,通体赛雪,慵懒可爱。

  “老人家。”那女子一口官话清脆利“你知道姚家庄么?”

  陆大海暗暗称奇,口中答道:“不远,往西五里。”

  那夷女笑道:“多谢。”一边说,一边轻抚那波斯猫的颈,那波斯猫侧头瞧了陆大海一眼,蓝幽幽的眼珠里,竟有几分鸷。

  陆大海没的心头一寒,却听那夷女吃吃笑道:“北落师门,别淘气。”说着伸手在猫儿颈上挠了挠,那猫儿吃缩身,耷拉下眼皮。陆大海心头那股寒气至此方散,唯觉心头迷糊。

  那夷女又笑了笑,道:“老人家,再给你提个醒,这路边的李子吃不得。”陆大海怪道:“怎么吃不得?”那夷女嘻笑不答,向西走去,她举步舒缓,落足之时,却在一丈之外。陆大海生恐眼花,眼再瞧时,那夷女却已不见踪影。

  陆大海蓦地惊出一身冷汗:“难道姓陆的流年不利,白里遇上女鬼?”想到这里,心头大犯迷糊,不知为何,竟无法凝聚精神。

  如此恍恍惚惚走了一阵,穿过一条小道,咸暖风,阵阵吹来,陆大海举目望去,只见烟波浩,沧海无极,云垂天外,如龙饮水,不自心怀大旷,纵声长啸。

  啸声未绝,便听有人笑道:“爷爷回来了么?”

  陆大海转眼望去,只见长沙远岸,危崖耸峙,崖上搭着一座茅屋,屋前一个布衣少年正修补渔网,见了他,放下活计,起身来。

  陆大海讪笑道:“渐儿,你好。”那少年十七八岁,肤微黑,眉清目秀,闻言皱眉道:“我很好,爷爷这么客气,却有些不太好了。”陆大海被他盯着,如芒刺在背,浑不自在。

  那少年道:“卖鱼的钱又输光了?”

  “哪里话?”陆大海涨红了脸“我换钱回家,走在路上,忽见有卖李子的,便给你买了几个解渴。”说着从褡裢里掏出一颗李子,在少年手里。那少年迟疑接过,咬了一口,但觉酸苦难言,几乎吐将出来。原来,那李树生在路边,无数行人经过,果实却丰硕如故,究其缘由,皆因太过酸苦,以至于无人采摘,任其生长。

  陆大海目不转睛望着少年,见他眉头微皱,继而舒展开来,一颗心始才落地,只听那少年叹道:“这钱都换了李子么?”

  陆大海呵呵大笑,摸着少年后脑,说道:“渐儿就是聪明,一猜便着。怎么样?李子好吃么?”

  那少年点头道:“这李子又大又甜,实在好吃,只是吃果子填不了肚子,下回有上好的糯米糕儿,你给我买两块。”

  陆大海一愣,强笑道:“不错,你瞧我这记,兴头一来,钱都换了李子,竟忘了买米。”那少年默不作声,自去补网。

  陆大海袖手闲了半晌,忽觉腹中雷鸣,望着袋李子,顿时口生津,心想孙儿说了这李子好吃,不妨吃两个充饥。当即掏出一个,刚入口,老脸便蹙成一团,忙将果吐了出来。

  那少年听到动静,回头一看,不觉笑起来。陆大海只恨入地无门,羞了时许,寻话道:“渐儿,钱的事咱们暂且不提,一提便觉俗气。却说今儿回家的时候,我遇见两件奇事,跟你说说。”那少年头也不抬,道:“这次是猩猩抢衣服,还是夜叉赌?”

  陆大海早年出海游历,见闻过许多珍怪奇物,是以每次输光了钱,不免借些奇闻怪事来搪,譬如某次输光衣回来,便说猩猩最爱穿人类衣裳,自己回家途中,遇上一群猩猩抢劫,不仅衣不保,钱也一并遗失了;要么便是路过海边,突然波分裂,跃出一只夜叉,一意赌,自己抵不过,只得慨然与之一博,那夜叉是妖非人,神通广大,自家输个光,也是理所当然的了。除此之外,还有海鸥成群,啄光了换来的米面;蛟龙聚宝,专一偷人钱袋,拖到窟收藏。总而言之,也难为这老东西鬼话连篇、层出不穷了。

  故此听这少年一说,陆大海面皮微微发烫,幸喜肤黝黑,盖住羞,正想说那两件怪事,忽觉脑中空空,究竟何事,竟然想不起来,苦思良久,忽地一拍额头,大叫道:“糟糕,爷爷年纪大了,好端端的事,怎么就想不起来了?”

  那少年又是吃惊,又是好笑,但这祖父生无赖,他已见怪不怪,只一笑,并不放在心上。

  陆大海饥饿难忍,掀锅搜灶,粒米未见,忍不住道:“渐儿,没吃的么?”那少年道:“等你买米下锅呀!”陆大海一噎,支吾道:“有鱼么?”那少年道:“你不是卖了吗?”

  “你不用跟老子怄气。”陆大海恼羞成怒“把网给我,我去捞两条鱼,好歹填肚皮。”

  那少年道:“你没见网被鱼钻破了吗,正补着呢。”陆大海瞪着两眼,气哼哼踱了两步,忽一拍手,笑道:“不打紧。我听镇上人说啦,今是姚大官人的寿期。姚大官人大摆寿筵,咱们去道个贺,没准能赚一顿好的。”说到这儿,仿佛寿筵上那些山珍海味均是眼前之物,不住连口水。

  那少年摇头道:“姚家的人又凶又坏,从不正眼看人,他会让你入庄才怪。”

  陆大海道:“今时不同往日,只要老汉我说两句‘寿比南山、福如东海’,再作两个揖、磕两个头,就算坐不上正席,得些残羹剩饭,也是好的。”

  “那不是做叫花子么?”那少年皱眉道“我可不去。”

  陆大海怒道:“装什么清高,你是太子爷吗、是公子哥吗?”一顿足,独自去了。

  那少年也不理他,埋头织网。不一阵,忽听扑翅之声,有人尖声叫道:“陆渐,陆渐。”那少年抬头望去,只见挂渔网的撑竿上停着一只白鹦鹉,生得素羽辉,喙若涂丹,两眼有如黄玉点漆,一转之间,水光动,灵意人。

  “练剑啦,练剑啦。”那白鹦鹉叫着飞出丈余,见少年没跟上,又停在一块礁石顶上,歪着头叫道“陆渐,陆渐。”

  陆渐笑道:“傻鸟儿,别催啦。”起身走到屋后,在一块礁石下摸索片刻,出一口木剑,剑长三尺,多有缺痕,却是久经磨损的一样旧物。

  那白鹦鹉飞在前面引路,陆渐挂剑在,跟随在后,行了数里,遥见一座密林,含烟抱石,森秀浓郁。

  陆渐越是近那林子,越觉心头慌乱,步子不觉慢了下来。白鹦鹉嫌慢,歇在一棵树上,催促道:“陆渐,陆渐。”

  叫声才起,树林中白影晃动,闪出一名丫髻少女,生得肌肤胜雪,发如堆鸦,年未及笄,容貌已是极美,着一身白碾光绢珠绣金描挑线裙,束一条白玉镶翠彩凤文龙带,钗如天青而点碧,珥似银而嵌珠,便是一双绣鞋,也是金缕银线,绕着五牡丹,华贵难言。

  那白鹦鹉一扑翅,落在那少女肩头,佳禽美人,相映成趣。

  陆渐不觉面红心跳,支吾道:“小兰,你好。”那少女嘴角微翘,半笑半嗔:“才不好,等你老半天啦。你是不是不想见我?走得慢腾腾的,还要白珍珠催你。”

  陆渐急道:“哪里话,我、我做梦都想见你。”小兰含笑道:“当真?”

  “当真。”陆渐说着,低眼瞧着脚尖,不敢与那女子对视。

  “傻子。”小兰瞪他一眼“还不进来?”

  二人来到林间空地,只见一株大槐树下倚了一口木剑,制式与陆渐的木剑相类,只是多出一条五剑穗,剑旁搁了一个大红葫芦,油漆闪亮。

  小兰拿起葫芦,问道:“你渴不渴?”陆渐点头道:“有一点儿。”小兰撇嘴一笑,将葫芦递给他道:“给你喝。”

  陆渐接过,拔一喝,脸上出惊讶之,小兰笑道:“怎么,好不好喝?”陆渐怪道:“这水怎么甜滋滋、酸溜溜的,还有,还有一股香气,嗯,像是桃子,又像梨…”

  “傻子。”小兰拍手笑道“这是桃儿膏和着蜂水兑的,自然是甜滋滋、酸溜溜的了。”陆渐脸一红,放下葫芦,道:“喝水就是喝水,还用这么多弯曲吗?”

  小兰啐了一口,骂道:“土包子,就知道喝清水、吃白饭。”忽地一整容,拾起那口带穗木剑,沉声道“今天我学了几记新招。你瞧仔细了,千万别转眼睛。”当下摆出一个式子,左划三圈,右刺一剑,说道“这一招叫‘偷摸狗’。”陆渐久未进食,气力虚弱,但为讨好这个小兰,强打精神,依法使了一遍。

  小兰又道“再瞧这一招‘刺麻雀’。”说罢高高跃起,凌空刺出四剑,飘然落地,说道:“这一剑练得好,一纵之间,能刺一十六剑。”

  陆渐依样跳起,才刺一剑,第二剑尚未刺出,便已坠地,只羞得面红耳赤,偷眼望去,但见小兰撅着红馥馥的小嘴,杏眼里大有嘲意,不觉更是羞惭。

  却听小兰轻哼一声,说道:“陆渐,你怎么总是慢腾腾的呀。走路慢,使剑更慢,我早跟你说过了,这路剑法一定要快,快到斩断水才能称好,像你这样,连一牙签都斩不断呢!”

  陆渐着她一顿数落,唯有点头称是,却听小兰又道:“这些天你全无长进,再这样,怎么陪我练剑呢?”陆渐听得心急,口道:“我一定用心的。”

  小兰瞧他一眼,冷冷道:“也罢,我再相信你一次。”说完又演四招,分别为“蘑菇大树”、“吹风下雨”、“白马翻山”、“马鸟羽”一招快似一招,陆渐忍着饥饿,凝神瞧罢,依样画葫芦,一一学来。

  天幸这四招并不甚难,故而未曾丢脸,小兰见他练罢,说道:“今天就教这六招,你回家好生练习。上次我教你的招式,你练得怎么样?”陆渐道:“都练好了。”小兰笑道:“很好,咱们来拆解拆解。”

  两人摆好架势,对起剑来,小兰出剑如风,一招未绝二招又出,陆渐被她的快剑得手忙脚,半晌工夫,连中三剑,木剑虽不致命,但中剑之处仍很疼痛。又拆数招,小兰一剑刺来,陆渐挥剑去格,笃的一声,两剑相,陆渐忽觉小兰剑上生出一股黏劲,顿时虎口酥麻,木剑手飞出。

  小兰咯咯笑道:“怎么样,你服不服?”陆渐忙道:“心服口服。”小兰听了,绽颜而笑,陆渐见她眼波动,玉颊生辉,心中也觉欢喜。

  “陆渐。”小兰忽又出忧“五天前你还能挡我五十招,这次怎么只能接三十招呢?”陆渐想了想,说道:“你出剑快了,力气也变强了。”

  “胡说八道!”小兰呸了一声“不是我快了强了,而是你慢了弱了,你没好好练剑,对不对?”陆渐忙摆手道:“不对,我,我天天练的。”

  “那就是你练得不够勤。”小兰说道“从今起,你须得加倍练习。”

  陆渐迟疑道:“我要打渔补网,又不能让爷爷看见…”小兰嗔道:“你是不是不想陪我练剑了?”陆渐见她出刁蛮神色,无可奈何,唯有低头不语。

  忽听嘻笑声从头顶传来,有人说道:“好猾的丫头,小小年纪,就恁地会骗人。”

  小兰闻言变,不由得仗剑喝道:“是谁?”转眼四顾,却不见人,但听那声音清软,却是一个女子,

  却听那女子又笑道:“傻小子,你知道她为何五天工夫,就忽然快了强了?”陆渐道:“她练得比我勤,自然快了强了。”

  那女子叹了一口气,说道:“傻小子,你真是傻得可以,她虽然比你练得勤,却不是主因。主因是她将家传的‘玉髓功’练到了第二重,内功有成,自然快了强了。她教你练剑,却不传你内功,傻小子,你难道不知道‘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么?”

  她说话之时,小兰持剑循声飞奔,但那声音忽东忽西,忽南忽北,始终游移不定,小兰追踪不得,气恼万分,听到这里,忍不住掉头喝道:“陆渐,你别听她胡说八道。”

  “你才是胡说八道呢,”那女子笑道“你教这傻小子的剑术,不过是让他做你练剑的靶子。你说,你跟他说的话,又有几句是真的?”陆渐听得迷糊,却见小兰跌足嗔道:“你胡说,有本事就不要做缩头乌。”

  那女子轻声冷笑,倏地红影一闪,两人眼前已多了一个绿鬟朱颜、碧眼如水的美貌夷女,怀抱一只波斯猫,双颊生晕,似笑非笑。

  “番婆子。”小兰喝道“是你在说话?”

  那夷女笑道:“是呀,怎么着?”

  “吃我一剑。”小兰倏地纵起,挽剑便刺。那夷女笑道:“刺麻雀么?”话音才起,小兰虎口剧痛,咔嚓一声,木剑折为两段。

  小兰纵身后掠,定睛瞧时,却见半截木剑嵌在一棵大树上,不由好生惊愕,心想自己明明刺那夷女,怎么会刺中树干,她慌忙掉头,却不见了夷女的影子,只听笑语遥遥传来:“傻小子,你可留心啦,不要被这丫头卖啦,还帮她数银子。”

  小兰花容惨变,蓦地失声叫道:“你,你会妖术?”那夷女咯咯娇笑,笑声渐远,倏尔不闻。

  小兰恨恨一顿足,瞪着陆渐道:“你信她还是信我?”陆渐不假思索道:“自然信你了,我又不认得她。”小兰见他答得如此爽快,心满意足,破颜笑道:“还算你老实。”她想了想,又问道“我明明刺那个番婆子,怎么会刺在树上呢?你在旁边,可瞧见什么没有?”

  陆渐道:“你明明是刺树,又哪里刺人了?”小兰奇道:“你说我出剑之时,便是刺树?”陆渐点头。

  小兰沉思半晌,始终不得其解,只得道:“那个番婆子果然会妖术。”说罢拾起一树枝,说道“咱们再来拆招。”忽见陆渐两眼呆滞,神不守舍,心中一时好生不悦。

  原来,陆渐比过一轮剑,越发饥饿,他正当成年,食量本大,此时身子便如掏空了一般,提不起半分力气,直待小兰用树枝捅了两下,他才缓过神来,勉力提剑,但不出三招,就被小兰敲掉木剑,抵住咽喉。

  小兰不喜反怒,将树枝一掷,叱道:“陆渐,你不耐烦陪我练剑么?好呀,我寻别人去。”说罢眉眼泛红,掉头便走,陆渐慌道:“小兰,我…我…”情急间口而出“我没吃饭,没,没气力呢。”

  小兰骤然止步,回头瞪了他半晌,忽地扑闪双眼,咯咯笑了起来。陆渐羞得手足无措,怒道:“有什么好笑?”

  小兰息已定,才说道:“傻哥哥,你别生气,既然饿了,怎么不早说?”陆渐道:“我若说没吃饭,不比剑,岂不扫了你的兴?”小兰道:“你大可先吃饭,再比剑呀。”陆渐咬了咬嘴,摇头道:“我没饭吃。”

  小兰望着陆渐,秀眉微颦,她出生豪富之家,从不知食不果腹是何滋味,但见陆渐神态可怜,芳心一软,叹道:“罢了,你随我来。”陆渐道:“去哪里?”小兰将那只白鹦鹉招来,说道:“你别多问,随着我便是。”

  陆渐不敢多问,随她走了里许,出了密林,遥见飞檐朱壁,不觉讶道:“这不是姚家庄么?”小兰道:“你呆在这儿,哪儿也别去。”陆渐答应,小兰走了几步,又回头道:“你须得记住,与我相会练剑的事决不能告诉别人,若然说了,我一辈子也不理你。”

  陆渐笑道:“这话你说了一百遍了,我对天发誓你还不信吗?”

  小兰微微一笑,绕过一带围墙,消失不见。陆渐闲着无事,便坐下来,想到小兰临走时的笑靥,心中一阵酥软,忽又想起,认识小兰已有两年,记得还是前年中秋,陆大海喝多了酒,早早睡。陆渐独自一人,百无聊赖,顺着海滩漫步,忽见海边有一道人影晃动,定睛看时,却是一名妙龄少女,正在圆月之下,风舞剑,姿态曼妙无比。陆渐瞧得入神,忍不住也拾起一枯枝,学着她纵跃刺击。

  这么一个舞,一个学,蓦然间,那少女收剑转身,嫣然一笑,半嗔道:“臭小子,你若再偷瞧我练剑,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哦。”

  陆渐原本只是童心偶发,随意玩耍,但那少女笑容之美,竟是他生平未见。一时间,他只觉圆月失,群星暗淡,大海波涛也似悄然无声。陆渐所能做的,便是那么呆呆站着,望着那少女的脸,久久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一晚,陆渐知道了少女名叫小兰,喜欢练剑,却苦于没人拆招。陆渐听了,头脑一热,便自告奋勇,陪她练剑。从此之后,小兰的剑法越来越好,每次和陆渐比剑,总是胜出。久而久之,陆渐也并非没有取胜之机,只是即便发觉小兰的破绽,也不忍将木剑加诸其身。

  如此多则月余,少则数,两人总要相会一次。初时,总是小兰趁着陆大海不在来寻陆渐,后来她养了一只白鹦鹉,取名‘白珍珠’,临会时,便让鹦鹉来唤。而陆渐也慢慢明白,小兰与自己大不同,出身豪富巨室,每次出现,总是身着华服,珠玉身。只不过,这妮子口风极紧,从不吐家在何处、家有何人;而两人间也达成某种默契,小兰既不说,陆渐也从来不问。

  回想前事,陆渐几乎忘了饥饿,直待有人拍他肩膀,方才醒悟。抬眼望去,却是一个小丫环,见他抬头,便将手中朱漆食盒重重一搁,努嘴道:“喏,给你的。”

  陆渐奇道:“小兰呢?”

  “谁是小兰?”小丫环见他衣衫破旧,眼中透出嫌恶之,退后两步方道“这是厨房的朱大婶让我给你的。”

  陆渐莫名其妙,又问道:“是小兰让朱大婶托你给我的吗?”

  “小兰小兰?还小花呢。”小丫环啐道“什么七八糟的,朱大婶就是朱大婶,不是什么小兰。还有,这儿是姚家庄的墓园,庄外人不许久呆,当心胭脂虎把你当成盗墓的小贼,打断你的狗腿。”

  陆渐掉头四顾,果见许多土冢石碑,心头没的生出一阵寒意,忍不住问道:“你是姚家庄的人么?”小丫环道:“是又怎么着?”陆渐心一热,几乎问出一句:“小兰也是姚家庄的么?”但终究忍住,眼瞧着那小丫环一溜烟跑了。

  陆渐揭开食盒,香气扑鼻而来。细瞧时,鸭鱼菜蔬俱全,鸭子涂了蜂,鳗鱼雕成花瓣,做法考究,均是生平未见之物,正想动箸,忽又想起祖父,一时忍住,提盒向庄前走去,还未走近,便见一群闲汉围在庄门前,陆大海也在其中,只是年老体衰,被众闲汉挡在外面。

  陆渐扯住他衣角,叫了一声。陆大海回头见他,怒道:“做什么?”陆渐皱眉道:“还没坐上席么?”陆大海怒道:“坐个,姓姚的狗眼看人低,不让我进去。”陆渐道:“残羹剩饭也没有?”陆大海道:“筵席还没开,哪儿来的残羹剩饭?”说到这里,一吹胡须,瞪着陆渐道“你这猴儿,是来瞧爷爷的笑话么?”

  陆渐笑道:“我哪里敢,我是接你回家吃饭的。”陆大海出狐疑之:“不是说没饭吃吗?”陆渐举起食盒,陆大海两眼发亮,夺过一瞧,垂涎三尺,撕下一块鸭,放在嘴里大嚼,几个相识的闲汉回头瞧见,发声喊,便围上来。陆大海慌忙抱住食盒,拔腿便跑,没跑两步,忽被人在脚下一勾,扑地便倒,食盒尽数打翻。

  陆大海摔得鼻青脸肿,但望着一地佳肴,心中之痛更胜脸鼻,不由吼一声:“贼厮鸟,绊你祖宗。”一骨碌爬起来,正要挥拳,忽地目定口呆,拳头停在半空,再也送不出去。

  陆渐赶将上来,只见前方六个青衣庄丁围着一个体态丰的浓妆妇人,那妇人容貌平常,颔下生一颗豆大黑痣,三角眼光游移,透着浓浓戾气。

  陆大海被她一瞥,顿时软了,弯笑道:“管家,您好。”

  “你倒是骂呀。”那妇人笑眯眯地道“谁是贼厮鸟,谁又是祖宗了?”

  陆大海忙笑道:“贼厮鸟自然是小人,祖宗不用说,正是。”那妇人冷笑道:“我有那么老吗?”陆大海笑道:“怎么会老,刚才乍一晃眼,我还当遇上谁家的大闺女呢。”那妇人失笑道:“你倒会说话。”

  陆渐识得这妇人是姚家庄的总管,方圆百里内第一个跋扈人物,刁钻蛮横,无所不为,因她待人狠如老虎,故而人称“胭脂虎”叫得久了,至于她本身姓名,竟是无人记得了。陆渐虽知这胭脂虎的厉害,但见祖父一副奴才嘴脸,深感气闷,一拽陆大海,低声道:“爷爷,我们走吧。”

  “往哪儿走?”胭脂虎微微冷笑,喝道“把那食盒拿过来。”身边庄丁拾起食盒,递到她面前。胭脂虎瞧了,冷冷道:“陆大海,你胆子越来越大了,去年伤了人、坐了牢,也不知悔改,今天倒好,竟来太岁头上动土?”

  陆大海莫名其妙,挠头道:“这话,小人却不明白了?”

  胭脂虎拿过食盒,指着盖子上一个朱砂小字道:“这个字你认得吗?”陆大海赔笑道:“这是考较小人了。说到认字,小人只认得自家姓名,这个字既不像陆,也不像大,更加不是一个海字,您说,小人如何认得。”

  胭脂虎笑道:“你这老滑头却会装呆,也罢,我指点你一下,这是个姚字,姚家庄的姚,至于这个食盒,却是我庄里的东西,只不知你是怎么偷出来的?”

  陆大海脸色发白。陆渐脑中也是嗡的一声,凭空大了数倍,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陆大海笑道:“这食盒确是小老儿从贵庄偷来的,既然被发觉了,要打要杀要报官,小老儿全凭处置。”

  陆渐大惊,正要说话,忽被陆大海劈头一掌,打了个趔趄,只听他厉声叱道:“死猴儿,拽着老子做什么,还不滚回家去。”

  陆渐一呆,忽听胭脂虎冷哼一声,道:“你这老家伙跟我装光么?把他给我捆起来。”

  几个庄丁轰然答应,拥将上来。陆渐脑中空白一片,眼见几只手抓到祖父身上,心一急,忘了身在何处,拔出木剑,使一招“蘑菇大树”身子下蹲,剑往上,耳听得几声惨哼,那几个庄丁龇牙咧嘴,纷纷缩手,其中一人却也悍勇,左手缩回,右手仍是狠狠一拳,打向陆渐面门。

  陆渐退后半步,双手握剑,大拇指按着剑柄,将木剑拨得微微左偏。那庄丁一拳打来,拳头就似送到剑尖上一般,但觉刺痛难当,不由得大叫一声,向后跃出,低头看时,中剑处竟然鲜血长

  众庄丁如梦初醒,倏地散开,将陆渐围在当中,陆大海眼见一祸未平,一祸又生,不觉惊慌失措,连声道:“有话好说…”话音未落,便听胭脂虎喝道:“且慢。”

  她分开众人,面上如罩寒霜,厉声道:“小子,这两招剑法,谁教你的?”

  陆渐虽然得手,一颗心却是扑通跳,听这一问,无以为答。心想小兰千叮万嘱,不可说出与她相会之事,那么就算斧钺加身,自己也决不能漏一句。他支吾半晌,方道:“没人教我,我随手刺的。”

  胭脂虎冷笑道:“这第一招是‘芝兰玉树’,第二招则是‘明珠弹雀’,都是‘断水剑法’的招数,你欺我不认得吗?”

  “不对不对。”陆渐摆手道“这第一招叫做‘蘑菇大树’,第二招叫做‘泥丸子打苍蝇’。什么断水剑法,我没听说过。”

  胭脂虎怒极反笑:“好小子,不但偷学了剑招,还变着法儿侮辱我姚家的剑法。好啊,我今天便剖开你的肚子,瞧你有几个胆子。”

  陆渐见她三角眼中光转动,没来由只觉周身发冷,他不知这是对方杀气涌来所致,但因练剑已久,情急间双手把剑,剑尖微挑,斜指东南。

  胭脂虎冷笑道:“这一招是‘斗牛’。”

  陆渐摇头道:“这叫做‘举打牛’。”胭脂虎又好气又好笑,骂道:“臭小子,你倒会消遣老娘,谁教你这么些混账名儿。”

  陆大海见事情越闹越大,若任由陆渐使气,怕会惹出更大祸事。心一急,猛然跃出,扑向陆渐。陆渐一心提防胭脂虎与众庄丁,万没防着祖父,忽觉虎口一震,已被陆大海攥住木剑,他急忙回夺,奈何虽擅剑术,气力却是不济,只一下,便被拽了个踉跄。

  众庄丁见状,一拥而上。陆渐不能用剑,便与常人无异,只一会儿便被按住。陆大海也被两个庄丁摁在地上,口中大叫:“管家,小孩子不懂事,要打要杀,冲我老汉来…”直到被一个庄丁狠狠了几个嘴巴,始才清静。

  胭脂虎冷笑道:“寿筵在即,诸事繁忙,先将这两个泥腿子押到庄内关着,待我禀明庄主,再来拷问。”说罢扭,扬长去了。

  众庄丁闻令,便用带将陆氏祖孙捆了,推入庄内。庄丁们多少吃了陆渐的亏,心有怒气,纷纷以老拳,揍得陆渐浑身青肿,嘴角淌血。

  二人被带到一座房前,众庄丁将之推入,关上铁门。陆大海凑到门前,大叫冤枉。陆渐又饿又疼,说道:“爷爷,不要叫了,这也算不得冤枉。”

  “不冤枉么?”陆大海怒道“难不成你真的偷了食盒,还会什么断腿剑法?”

  陆渐低头不语,心道:“倘若这剑法真是姚家庄的剑法,小兰又是从哪里学来的?难不成她是姚家庄的人,但她若是姚家的人,又为何将剑法教给我呢?”想到这里,他连连摇头,心道“不对,姚家没一个好人,小兰怎会是姚家庄的人?再说,她传我的剑招又和胭脂虎说的完全不同,决不是什么断水剑法。”一时间,陆渐心如麻,浑然理不清头绪。

  陆大海见他神色愁苦,忍不住问道:“孩子,莫非你有什么事瞒着我?”陆渐抬头言,但想到小兰嘱咐,又把话咽了下去。陆大海问那食盒的来历,陆渐也不肯说,陆大海知道这孙儿自小倔强,他若不肯说,任是如何打骂,也难让他吐出一个字来,问了两次,只得作罢。

  不多时,忽听有女子在外说道:“总管说了,把这两个泥腿子押到书斋去,老爷要亲自拷问。”

  负责看守的庄丁嘻嘻笑道:“六儿姑娘,就这么走啦?也不陪我多说几句儿。”那丫环啐了一口:“别来动手动脚的,当心管家瞧见了,剁了你的狗爪子。”那庄丁笑道:“如此说,索我求求管家,把你赏给我暖被窝好了。”那丫环冷笑道:“做你娘的清秋大梦,你敢打这种混账主意,我跟你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两人调情打诨,闹了一阵,待那丫环去后,庄丁才提出二人。经过几道院门,未至书斋,早有小丫环出来,说道:“老爷说,将老的放了,小的交给我带进书房去。”

  陆大海急道:“干吗先放我?他不走,我也不走。”说罢蹲在地上,那庄丁大怒,脚踹手拖,连声呵斥。

  却听那丫环又道:“老爷还说,前庄人多,出入不便,从庄后侧门出去就好。”那庄丁一心在这丫环面前逞威,大声应了,连打带骂,拖着陆大海往庄后去了。

  陆渐见祖父被释,心怀大宽:“如此正好,今的事全都怪我,不可连累了爷爷。”

  那小丫环道:“臭小子,你放老实些,若想逃走,瞧我怎么收拾你。”陆渐冷笑道:“大不了一死罢了。”昂首迈步,却听那丫环在身后骂道:“你死到临头,还充什么好汉?”

  到了书斋前,那丫环推门喝道:“进去。”

  陆渐踉跄入门,只听砰的一声,那门又从后关上。他定一定神,但见一缕天光,自头顶天窗入,照在书桌边一人脸上,那人手捻鬓发,美目含笑,这笑容陆渐再也熟悉不过,顿时惊喜迸,口叫道:“小兰,是你?”

  “傻哥哥。”小兰叹道“若不是我,你就死啦。”说罢给他解开束缚。

  陆渐恍兮惚兮,如在梦里,喃喃道:“小兰,你教我剑法、给我食盒的事,就算他们打死我,我也不会说的。”

  小兰出一丝感激之,叹道:“陆渐,你陪我练剑,又替我保守秘密,我…我着实很承你的情。”

  “这算什么。”陆渐笑道“你吩咐的事,我死也要做到的。”

  小兰望着他,秀目中倏地聚起蒙蒙水光,忽地别过头去,陆渐见她香肩微颤,似在哭泣,不由慌了起来:“怎么啦,我做错事了么,你,你别哭,都是我不对。”

  小兰伸袖抹泪,道:“你有什么不对?不对的是我。你可知道我为什么难过?”陆渐摇头。小兰叹道:“只因你对我太好,我,我却对你不尽不实。”她见陆渐神色茫然,便道“我本姓姚,姚家庄庄主姚江寒便是我爹,小兰这个名字,是我编来骗你的。”

  陆渐听得这话,心头微,但瞬间又平静下来,心中许多疑窦豁然解开,不觉笑笑。小兰怪道:“我骗了你,你也不生气吗?”陆渐摇头道:“无论你是谁,在我心里,你都是教我练剑的小兰。即便你骗了我,我也不怪你。”

  小兰心中悲喜集,好容易忍住泪水,说道:“陆渐,你待我的心意,我都明白。如今我有一个大对头,须得你帮我对付,原本我还想等些日子再和她了断,如今却来不及了。”

  陆渐听得头雾水,小兰转身从书案下出一口明晃晃的宝剑,说道:“以往我们用的是木剑,今天却要用真剑。”陆渐接过,但觉入手极沉,不知怎的,心中一阵不安。

  小兰说道:“你人小剑重,须得双手把持,呆会儿若有人来,你便藏在书架后,万莫作声,待我喝一声‘刺’,你便以‘斗牛’起手,用‘长空击鹰’刺她后背。”

  陆渐吃了一惊,摆手道:“怎么使得,这是真剑,会刺死人的。”小兰嗔道:“你不是说了吗?我吩咐的事,你死也要做到的。怎么才一会儿,就变卦了…”说到这儿,眼圈儿一红,眼看又要落泪。

  陆渐见状,心头如被针刺,无奈道:“你别哭啦,我听你便是。”小兰这才破涕为笑。陆渐又道:“只是,姚,姚…小姐…”小兰白他一眼,嗔道:“不许叫我小姐。我单名一个晴字,你以后便叫我阿晴好了。”

  陆渐心想:“这个名字比小兰可好听多了。”又说道:“阿晴,你说的招数,我还没学过呢。”

  “我一急,却忘了。”姚晴笑道“这两招便是‘举打牛’和‘刺麻雀’。”

  陆渐道:“原来不只你的名字是假的,剑招的名字也是假的。”姚晴羞怒集,狠狠瞪他一眼。陆渐见她生气,再不敢言。

  忽听脚步声响,姚晴急将陆渐推到书架后,顺手给他一块绿豆软糕。

  陆渐接到点心,好不感激,暗想小兰,不,阿晴竟还记着自己久未进食,可见心里始终挂念自己。想到这里,只觉那绿豆糕入口,滋味奇佳,竟是绝世无双的美味。

  那脚步停在门外,忽有人道:“庄主在么?”陆渐听得大吃一惊,敢情正是那胭脂虎的声音,却听姚晴略一沉默,说道:“爹爹不在,你有事么?”

  胭脂虎咦了一声,嘻嘻笑道:“庄主自然不在了,他今在前厅会客,从未离开。只不过,假传庄主之令、取走囚犯的人竟是小姐,真叫人意想不到。”

  姚晴道:“什么囚犯,我可不知?”

  “小姐消遣婢子么?”嘎吱一声,胭脂虎推门而入“要不我找来周六儿那丫头,咱们对对质?”

  姚晴微一默然,忽道:“不必了,是我假传爹的号令,但那两个人我已放了。”胭脂虎哦了一声,笑道:“放了便放了吧,谁叫他们是小姐的朋友呢?”

  姚晴道:“我一个深闺小姐,哪儿会有这种朋友?我只是瞧他们可怜罢了。”

  “先不说这个。”胭脂虎笑了笑“婢子方才将那陆家祖孙关押之后,便去查证了一件事,小姐可知道是什么事吗?”

  姚晴道:“大总管的事,我怎么知道?”

  胭脂虎嘻嘻一笑:“婢子去厨房问了一下那只朱漆食盒的来历,送食盒给那穷小子的是小金钏,食盒里的菜却是朱大娘做的。于是婢子便将朱大娘拿下,才两鞭子,那老货便已屎,供出是玉瓶那丫头吩咐的。我想啊,玉瓶是小姐的贴身丫环,若要盘问,也得先跟小姐知会一声,小姐若不在书斋,我还打算去闺中拜访呢。”

  “就算我送他食盒,难道犯了王法?”姚晴冷笑一声“何况这庄子怎么说也姓姚,可不姓陈,姓姚的好歹是主子,姓陈的再跋扈,也只是个奴才,主子送人饭吃,又关奴才什么事?”

  胭脂虎本姓陈,她虽自称婢子,其实地位超然,即便是庄主姚江寒,也从不以奴婢视之,听了这话,三角眼光迸出,笑容却丝毫不改:“敢情这么多年,婢子竟不知道小姐生了这样一张利嘴。可惜了,你只是个千金闺女,若是个公子哥儿,凭你这才思,还不写八股、当状元去?”

  姚晴冷冷道:“是呀,只因我是千金闺女,不但写不得八股、当不了状元,就算是祖传的断水剑法,我也不能学。”

  胭脂虎咯咯一笑,说道:“如此说,‘断水剑法’真是小姐传给那穷小子的啰。只不过,恕婢子糊涂,小姐的剑法,又是从哪儿学的呢?”

  姚晴道:“爹爹每天练剑,我便不能瞧么?”

  胭脂虎道:“这么一说,婢子却想起来了,老爷练武的时候,你常给他端茶奉水,我还当你是乖巧孝顺呢,敢情另有他图。只不过,婢子还有一事不明,每次你送茶水的时候,婢子都在一边,时间又短,你哪里来得及学呢?”

  姚晴淡然道:“我今天瞧一招,明天瞧一招,日子一长,慢慢地就多了。”

  胭脂虎目不转睛望着姚晴,倏尔笑道:“婢子让庄主不教你武功,原也是为你好。你一个女孩儿家,使刀太不雅观,将来嫁到夫家,多惹是非。只不过,你若真的要学,只需向你爹爹苦苦央求,他心肠一向很软,必会答应于你,你又何苦处心积虑,费这许多手脚呢?”

  姚晴忽地抬头,与她四目相对,一字一句道:“我若真的向爹央求,只怕活不到今天。”

  胭脂虎眼中闪过一道厉芒,忽又笑道:“难不成会有人如此胆大,敢来陷害小姐?”姚晴啐了一口:“你心里明白,何必问我?”

  胭脂虎默然半晌,叹了口气,寻一张太师椅坐下,幽幽地道:“原本婢子当小姐是个伶俐乖巧的孩子,是以吃穿用度,予取予求,从不曾薄待过你。只盼小姐将来风风光光嫁个好人家,我也对得起你死去的娘了。唉,如今看来,小姐不仅不算乖巧伶俐,反而乖戾多疑,叫婢子好伤心呢。”说罢攒了袖子,在眼角擦拭。

  姚晴却蓦地杏眼瞪圆,厉声道:“姓陈的,你还有脸提我娘?”

  “原来如此。”胭脂虎轻轻一笑,抬起头来,睨着姚晴,半晌方道“我只是奇怪了,那件事万分隐秘,除了我再无人知,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那时年纪虽小,却也问过大夫。”姚晴恨声道“我娘原本只是伤风,吃两副药发发汗便好了,怎么会一病就是一年,虽然服药无数,可直到去世也没好转过。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很蹊跷。”

  胭脂虎叹道:“那是你娘体质羸弱,那大夫又误用了狼虎之药,是故大伤元气,以至于积重难返,临去的时候,血耗竭,枯瘦如柴呢。”

  姚晴冷冷道:“当时大夫也是这么说,我却偏偏不信。那时候,你是娘的贴身丫环,汤药都是你一手煎制,我不敢找你索要汤药,便将你给娘煎药后的药渣偷了出来,重新煎过。你还记得,我那时养了一只白色的西洋犬么?”

  “怎么不记得?”胭脂虎笑道“你叫它猧儿,不知为何,没活几天便死了。死的时候,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说到这儿,她忽地打住,轻轻咦了一声,目有惊

  “你想得不错。”姚晴忽地纵声娇笑,笑声中透出凄楚之意“猧儿它,它的死征跟我娘一模一样。那只因为,我天天给它喂那用药渣煎过的水。结果…”说到这里,嗓子哽咽,无法再说。

  胭脂虎耷拉着眼皮,沉默片刻,莞尔道:“这事却是婢子大意了,早知道,那些药渣要么丢在海里,要么就该埋在地下的。”

  姚晴一双秀目出火来,切齿道:“这么多年,你到底认了。”

  胭脂虎笑了笑,从容道:“说起来,那药也没什么古怪,婢子只是将其中的两味药加重了些分量。自古这用药便如治国,有的药是君,有的药却是臣,若是君强臣弱,自然国泰民安,但若是君弱臣强,大权旁落,那可要天下大了。那两味药本是药中的臣子,分量一旦加重,便将一副好端端的良方,变成了伤人元气的狠药。只不过,这药力虽狠,却也算不上毒药,天下间除了寥寥几个医国圣手,那是谁也瞧不出这其中的玄机的。”

  姚晴听得浑身颤抖,心道:“她这话明里说用药,暗地里不是说她和娘么?她是娘的婢子,却处处逞能;娘虽是主子,却时时受她摆布,最后竟然遇害枉死,可说是臣强君弱,大权旁落。”她越想越恨,厉声道:“胭脂虎,你是我娘陪嫁过来的丫环,我娘待你有如姊妹,你,你为何要狠心害她?难不成良心都被狗吃了?”

  胭脂虎摇头叹道:“你是千金小姐,又是天生丽质,许多事你一生一世也不会明白。说到聪明能干,我胜过你娘十倍;说到武功,我也强她十倍。可她生来就是千金小姐,我却只能做陪嫁丫环;她能得到你爹的心,做姚家庄的女主人,而我无论怎样费尽心力,也顶多做一个总管,换了是你,你能甘心么?不过奇怪,你既然知道我害了你娘,为何不向你爹说明呢?”

  姚晴身子不住发抖,语气却忽地冷静下来:“我爹剑法虽高,人却糊涂,他把你视为心腹,言听计从,我一个小女孩儿,说的话他会信么?再说,这庄里一大半人都是你的耳目心腹,只怕我才出恨意,便已遭了你的毒手。”

  胭脂虎微一默然,忽而叹道:“小姐当真聪明了得。只可惜,你若像你娘一样蠢笨,也就不会死了。”姚晴不觉倒退半步,厉声道:“好呀,你这么说,是要杀我了。”

  “婢子岂敢?”胭脂虎微微一笑“杀你的另有其人呢!”

  以姚晴之兰心蕙质,闻言也是一呆。忽见胭脂虎身形微晃,陡然纵起。姚晴早有防备,娇喝一声,袖间银光吐出,却是二尺长一口软剑。胭脂虎咯咯一笑,身形扭动,姚晴一剑刺空,便见胭脂虎身形翩折,掠到书架之后。

  “陆渐当心。”姚晴失声惊呼,忽听陆渐惨叫一声,已被胭脂虎揪了出来。

  原来陆渐躲在书架后,听着二人对答,不觉目定口呆,心神悸动,是故胭脂虎突然发难,也不及应付,被她扣住颈项,夺过剑去。

  姚晴面如死灰,涩声道:“你早就知道他在书房,是不是?”胭脂虎笑道:“你既然知道这庄里一大半人都是我的耳目心腹,便当知道,那些小丫头一个都靠不住,即便玉瓶也是如此。她一见了我,便什么都说了。”陆渐听她二人对答,恍然明白,玉瓶便是带自己进书斋的丫环,也是姚晴的贴身丫环。

  胭脂虎一抖剑,轻轻笑道:“如今的情形明白极了,这小贼偷学断水剑法,闯进书斋意图不轨,害死小姐,婢子凑巧赶来,将这小贼击毙,为小姐报了仇、雪了恨。”她瞧瞧陆渐,又瞧瞧姚晴,笑眯眯地道“二位不妨商量一下,我是先帮小贼杀小姐,还是先帮小姐杀小贼呢?”

  姚晴眼珠一转,张口呼,胭脂虎只恐她叫喊起来,惊动他人,蓦地点倒陆渐,挥剑疾刺。姚晴叫喊不及,唯有举剑相,她虽练过“断水剑法”但修炼不全,火候甚浅,被胭脂虎一轮快剑,得连连后退。

  陆渐躺在地上,要伸手,却觉双手仿佛不属于自己;要抬足,双腿却似被牢牢缚住。他不知这是点之故,只觉仿佛陷入了一生中最可怕的恶梦里,明知道姚晴深陷绝境,自己偏偏动弹不得。一时间,真恨不得立时死了。

  此时间,屋顶白影忽闪,房梁上探出一个雪白的猫头,蓝眼珠发出深邃幽光。不知为何,陆渐与它四目一,头顶百会处突地一跳,滚滚热涌遍全身。刹那间,他发觉自己手足动了。
上一章   沧海   下一章 ( → )
义乌小说网为大家提供沧海全集最新章节:祖孙免费阅读,沧海情节跌宕起伏、内容扣人心弦,凤歌是沧海全集免费阅读的作者。如喜欢沧海全文阅读,那么请将沧海加入收藏方便下次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