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乌小说网为大家提供致一九七五全集最新章节
义乌小说网
义乌小说网 玄幻小说 短篇文学 校园小说 官场小说 乡村小说 重生小说 武侠小说 穿越小说 架空小说 灵异小说 经典名著 言情小说
小说排行榜 同人小说 网游小说 军事小说 历史小说 耽美小说 伦理小说 科幻小说 推理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竞技小说 全本小说
好看的小说 小镇情慾 神雕旧事 山村媳妇 渔舟唱晚 倚玉偎香 黛玉初啼 女友出轨 女人如雾 家出百合 综合其它 总裁小说 热门小说
义乌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致一九七五  作者:林白 书号:39251  时间:2017/9/5  字数:4955 
上一章   胎盘与公鸡    下一章 ( → )
一只胎盘和一只公从我的知青生涯缓缓升起,犹如一轮明月和明月中的玉兔。这样古怪的场面不像是真的,倒像一幅弗里达·卡洛的画,胎盘悬挂在空中,胎儿不知去向,天空是深蓝的,底下是墨西哥的大地和植物。如果深蓝的天空之下不是高大壮硕的仙人掌,而是一片连着一片的田垌,一垄接一垄的花生、黄豆、红薯和甘蔗,一只公站立在解放牌大卡车上,从南县城向着香塘公社六感大队奔驰,我要告诉你,这一切都是真的。

  队的前一天,为了给我加强营养,母亲特意来了一只胎盘炖给我吃。她早晨下夜班回家,脚步疲惫,却神情亢奋,她从藤筐里拿出一只子形状的器皿,白色的搪瓷,扁平,边缘是深浓的蓝紫,胎盘就在器皿里。浸泡着血水,剪成了一块一块,脐带剪成了一小节一小节,像花生米那样长短。母亲直接倒进砂锅,放进生姜和酒,像炖一样,大火烧开煮五到十分钟,再小火慢炖。

  我像等待一只炖一样等着胎盘炖好。

  我不但吃过胎盘,还吃过青蛙和老鼠,在饥馑的革命时代,这三样东西胜过今天的山珍海味。胎盘味甜,脬,不是糖的甜,是一种鲜美。像汤。比汤甜。胎盘类似猪肺,有点脬,松而疲。不好吃。但脐带却好吃,脆,滑,与猪耳朵相仿。母亲会把脐带挑出来挟到我的碗里,她说你不爱吃就吃脐带吧。常常是她从医院值夜班回家,从菜筐里拿出这只子形状的白色搪瓷器皿,一边说今天这个产妇是头胎呢,很健康,又新鲜,半夜三点生的,这个胎盘最靓!但胎盘没有青蛙好吃,南土话管青蛙叫禽鼠,机关干部则叫田,田滑,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加上葱姜炒,或者放进滚粥里,则成田粥。长大后在北方也吃过田,是整只剥了皮油炸,四肢僵硬,形骸悲惨,犹如僵尸,我看了大骇,不但毫无胃口,连多看一眼都不忍。我的禽鼠,我的田,我的青蛙,他们这些野蛮人,真是暴殄天物啊!老鼠也如此,你不能想象我们是吃一只老鼠,我们吃的是鼠,剥皮开膛,清理得干干净净的鼠,也是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用姜酒炒,如果要给没长牙的小孩吃,则要把鼠剁成末,煮鼠粥。鼠更优质,只要看老鼠奔跑的速度是的数倍就能想到,它的更香,更紧,想当年,谁家在过道里炒老鼠街的人都要口水!胎盘也没老鼠好吃,但是胎盘十全大补,营养高级,而且不易得到,故犹显珍贵。有谁家生孩子会自己吃掉胎盘,或者把胎盘送给别人吃呢?这都是很不文明的,我们处在胎盘文明的中级阶段,吃胎盘是一件需要适当遮掩的秘密,为了守住这个秘密,在中药里我们叫它紫河车。但我母亲从来不用紫河车这个文雅的称呼,她直接叫做胎盘,她对胎盘采取一种唯物主义的科学观,对她而言,胎盘就是高蛋白和氨基酸,是一种高级营养品。

  那年我十六岁,体重七十九斤,头晕,瘦弱,就要到农村去,从早到晚出工,挑重担,吃稀粥,所以母亲要让我单独享用整整一只胎盘。砂锅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胎盘鲜美的气味从姜酒中蜿蜒上升,我怀着对一只炖的向往,等待胎盘炖好。这时母亲让我吃一点早餐,她从藤筐里拿出饭盒,里面的一点点粥已经凉了,倒在碗里,仅两三羹,铺碗底而已,这是她从夜班的宵夜里给我省出的一口粥,粥里有末,味道极好,我三下两下就吃净了。

  我每周只有一两天能吃上早餐,全家六口的早点相当于一天的菜银,难以承担。早上六点半,《东方红》的乐曲从屋檐下的有线广播响起,南县人民广播站现在开始播音了,女播音员的声音如同当头一,从远远的地方挥舞而来,墙壁和蚊帐顶纷纷伸出手,把我们从半醒不醒中拽起身,朦胧着穿上衣服、刷牙洗脸、上厕所,然后走出大门,清晨的空气一凛,骤然清醒,肚子一下更饿了,空腹走在上学的路上,四面八方的凉气灌进肚子里,隐隐发痛。晨跑,到县体育场,跑上两圈,再回到学校上早自习,这时饥饿平息下来,似乎它也累了,要睡上一觉。第三节课开始,一上课,肚子里的水便源源不断地涌上喉咙,它们穷凶极恶,我用力地咽下去,它们更使劲地翻上来,我们拉锯着,来来回回,好像它们不是我的口水,而是牛皮,好像不是牛皮,而是更坚韧的什么东西,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几个回合下来,它们变得更尖锐,变成了阻挡不住的千军万马,手里拿着刀剑戟,在肚子里厮杀起来。一阵阵烧灼,一只火球在身体里。

  多年来就是这样。母亲的夜宵有时是粥,有时是米粉或面条,加有鸡蛋或末。她在值班室里呆到半夜十二点,食堂的推车辘辘声出现在走廊里,铁皮桶里的滚粥热气腾腾,带着温暖的香,它们被盛到了大碗里,有的一碗!夜宵的香气弥漫着,如果没有人来急诊,母亲就找出我家的饭盒,先倒出一半到饭盒里,然后开始吃夜宵。吃完夜宵如果还没有人来生孩子,她就上睡觉了,一觉睡到六点。只有经过这样的夜晚,我才可能在第二天早上吃到早餐。

  队的前一天,我吃到的胎盘极其鲜美,砂锅盖冒着热气,松木柴燃尽了,胎盘汤醇厚得如同汤,我吹着热气,小口喝着汤,也吃,吃完一碗母亲又给我添上一碗,她说剩下的午饭后我再吃一碗,吃完晚饭再吃一碗。中午母亲做了炒米粉,放了猪油,有片、酸菜和蒜叶,非常香。晚饭她做了番茄水豆腐,还有韭菜炒鸭蛋,都是特意为我做的菜。我吃得心满意足,觉得自己凭空重了几斤。

  中午的时候我舅舅捉来了一只公,这只华美,神情警醒,它的脖子和背部的羽闪着金红的亮光,尾羽是长长的墨绿色,色彩沉着,它被放在在厨房过道,一只脚拴着麻绳,绳子另一头系在劈柴用的青石板上。午后阳光浓盛,透过人面果树的叶子洒了过道,地上鸡蛋大的光晕一圈一圈的,地都是,公站在光晕里,它全身闪闪发光,鲜动人,好像这地的光晕不是从人面果树叶子上洒下来,而是从它身上漫出来的。

  母亲已经跟我说过,临行前要给我打一针血针,我以为她是随便说说的,因为这时候血针的风已经过去很久,而且,即使在甩手、红茶菌连同血针这些稀奇古怪的健身术最盛行的时候,我们家也没任何人投身进去。在革命时代,所有光怪陆离的强身术都无一遗漏地来到南镇,甩手、红茶菌、血针,它们带着它们传说中的神奇功效,所向披靡,从大城市到中城市再到小城镇,从N城到玉林再到南,它们来自大地方,时髦,神秘,令小镇的人们着

  我从未做过甩手,也没有打过血,只偶然吃过一口红茶菌,微酸,有点涩,是暗红透明的,我早就把它们忘了。忘得一干二净。

  但现在,一只公出现在我劈柴用的青石板上,它在地的光晕中,神采奕奕。我母亲从班上带回一副注器,是高锅消毒过的,用发黄的布包着,布上印着红色的字样:南县人民医院供应室。舅舅一只手捉着公的两只脚,另一只手掀起公的翅膀,他拨开羽肋窝里出一道暗青色的血管。母亲从公的血管里出半管血,她用酒棉球给我消了毒,然后往我身上一扎,这管血很利索地就注进我的身体里了。她做事从来都是这样不容置疑,稳准狠,快捷,有效率。

  我在懵懂中,又兴奋又迷茫,同时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兴奋还是应该迷茫,打血针,这个神秘的事情,一个过时的时髦,它早就消失得踪影全无,现在它忽然从天而降,落到我的头上。一只公,金红墨绿的羽光溢彩,在人面果树下,它的血进入了我的身体里。

  就这样,血和胎盘在我的身体里相遇,发出了“砰”的一声,我清楚地听见了这奇怪的声音,它震着了我的内脏,并在那里微微发热。

  从此以后,我的身体就会好起来么?

  我会有特异功能么?我会力大无穷么?在一堆七八糟的想入非非中我兴奋异常,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身上像着了火,头脑里的筋也像灼着了,一阵热辣,一阵搐。脸是烫的,口干,我起来喝水,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红得像一朵木棉花。

  家人用自行车驮着我的行李前去集合,我远远看到县礼堂门口停了三辆大卡车,很多人正在往车肚里放行李。站着和忙着的人都不少,但不见红旗招展锣鼓喧天,车头也没戴上大红花,连标语都没有,一切都太平常了。

  不过我一点都不扫兴,就像一只不用喂食就唱歌的鹦鹉,我觉得身体里公的血在涌动,一首歌自动跑到了喉咙里,赶快上山吧勇士们,我们在春天里加入游击队。我觉得自己几乎就要唱出声来了。

  我早已厌倦家庭和父母,想着早些到那个叫做“广阔天地”的地方去。高中还没毕业我就盼着下乡,因为只有下乡才可能招生招工。人是要经受锻炼的,我把高尔基的《海燕》抄了两遍,时常念叨着那句“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没事就置身于一只淋淋的海燕中,假设自己飞进了暴风雨。十六岁的时候我默诵着这句话,兴高采烈地走在大街上,我拿着办手续的证明,到县革委会的知青办领取下乡物资。我从两种颜色的蚊帐中挑中了本白色的那种,我对自己的挑选感到满意。我听见旁边的人说,本白的好,别看现在有点发黄,将来越洗越白,漂白的那种现在白是白,洗洗就黄了,越洗越难看。还有棉胎,五斤重,还有被套,斜纹布,桃红的彩条,都是崭新结实的一等品,看在眼里就喜气洋洋,抱在怀里更加喜气洋洋,沉甸甸的,煞是踏实。

  这是第一份完全属于我个人的财产,它是一张所需要的东西,贴心贴肺,更贴皮贴。一个居民模样的家长说:感谢共产,感谢主席,感谢李庆霖。知青办的一个女同志说:是要感谢李庆霖哪,这些东西以前都是没有的,你们赶上好时候了。李庆霖,在一九七五年前后,是一个响彻海内的名字,连同那封著名的回信:“寄上三百元,聊补无米之炊,知青问题,容当统筹解决。”知青的待遇从此大为提高。新下乡的知青按战线分配,工战线到香塘公社,县直机关去附城公社,文教卫生战线去民乐公社。每个大队配一名带队干部,知青下乡的头一年,由国家统一配给粮油,每人每月有十元生活费,另有安置费拨到大队,用来盖房子买农具。

  一九七五年,形势一片大好,我们爬上了解放牌大卡车,车厢里一半是行李,一半是人。人很杂,同车的一个都不认识。同班的仅丁服安凤美二人到香塘公社,丁服在另一辆车上,我连影子都没看见。雷红吕觉悟都分散了,雷红和郑放歌属文教卫生战线,她们到民乐公社同一个大队同一生产队。吕觉悟随父,属县直机关,下附城公社,我亦随父,工战线。

  事隔多年,在歌舞升平中,文教战线、卫生战线、工战线这些词听起来有一种遥远的幽默,仿佛让人置身于一场浩大漫长的战役中,人属于某条战线,生长在战线中,永远不能离任何战线。战线是天经地义的。我们虽然从未生活在战争年代,但我们从未想到有什么词可以代替“战线”二字。系统,工系统,真是太难听了。

  快开车的时候我看见了安凤美,她抱着一只公,这只公我认识,就是二炮,它曾在我们班的女生宿舍呆过一段,我喂过它。

  二炮的羽跟我打血的公一样漂亮,但我相信它的智慧非同一般,否则它怎么能配合长脚耍魔术呢。安凤美抱着它爬上了另一辆卡车,她行李简单,父母都没来。我看到二炮站在一只木箱上,看上去和安凤美肩并肩头挨头的。它约等于她的家人。

  九点半,卡车出发,我站在卡车里。车慢慢开着,驶过南镇的街道。公园路的空地上,晾晒着一簸簸的桂圆,簸箕里的桂圆香甜肥厚,招来了苍蝇和灰尘。另一些空地上则晾着一小片一小片的龙眼核,听说晒干之后磨成粉,可以做年糕。一个男人在箍木桶,用一把柴刀背敲得铁箍咚咚响。卡车开过东门口,米粉铺的蒸笼正冒着浓厚的蒸气,有人坐在桌前吃米粉,杂货铺一闪就过去了,豉油的香味来不及散发出来,铺子里没有人,是空的,隔壁酸萝卜摊前倒是有两个小学生,他们正举着带缨的酸萝卜,一边啃着一边等着找钱。这些全都一闪就过去了。

  过了东门口就上玉梧公路,车速加快,学校的老师一个都没看见,学校的大门空的,孙向明早已回湛江,全班同学都不知到哪里去了。凤凰树一闪而过,学校的大门一闪而过,医院宿舍的平房、我家的窗口、长着老鼠脚迹的操场、大园、旧产科、枇杷树、门诊、太平间、留医部,全都一闪而过。
上一章   致一九七五   下一章 ( → )
义乌小说网为大家提供致一九七五全集最新章节:胎盘与公免费阅读,致一九七五情节跌宕起伏、内容扣人心弦,林白是致一九七五全集免费阅读的作者。如喜欢致一九七五全文阅读,那么请将致一九七五加入收藏方便下次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