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乌小说网为大家提供四世同堂全集最新章节
义乌小说网
义乌小说网 玄幻小说 短篇文学 校园小说 官场小说 乡村小说 重生小说 武侠小说 穿越小说 架空小说 灵异小说 经典名著 言情小说
小说排行榜 同人小说 网游小说 军事小说 历史小说 耽美小说 伦理小说 科幻小说 推理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竞技小说 全本小说
好看的小说 小镇情慾 神雕旧事 山村媳妇 渔舟唱晚 倚玉偎香 黛玉初啼 女友出轨 女人如雾 家出百合 综合其它 总裁小说 热门小说
义乌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四世同堂  作者:老舍 书号:39952  时间:2017/9/8  字数:8690 
上一章   75    下一章 ( → )
  李四爷和邻居们都以为粮证是一发下来,便可以永远适用的。李老人特别希望如此,因为他已经挨了不少冤枉骂,所以切盼把一劳永逸的粮证发给大家,结束了这一桩事,不再多受攻击。

  谁知道,粮证是只作一次用的,过期无效。大家立刻想到:天天,或每三两天,他们须等着发给粮证;得到粮证,须马上设法到钱,好赶快去取粮——过期无效!假若北平人也有什么理想的话,那便是自自由由的,客客气气的,舒舒服服的,过日子。这假使作不到,求其次者,便是虽然有人剥夺了他们的自由,而仍然客客气气的不多给他们添麻烦——比如粮证可以用一年或二年,凭证能随时取到粮食。哼!日本人却教他们三天两头的等候粮证,而后赶紧钱,马上须去领粮!麻烦,麻烦,无穷无尽的麻烦!他们象吃下去一个苍蝇,马上想呕吐!

  最使他们心寒胆颤的是:假若发了一次粮证以后,而不再发,可怎么好呢?就是再发而相隔十天半月,中间空起一块来,又怎么办呢?难道肚子可以休息几天,而不饿么?这样一揣测,他们看见了死亡线,象足球场上刚画好的白道儿那么清楚,而且就在他们眼前!他们慌了神,看到了死;于是,也就更加劲的咒骂李四爷。他们不敢公开的骂日本人,连白巡长也不敢骂,因为他到底是个官儿。他们也不便骂孙七,他不过是副里长。李四爷既非官儿,又恰好是正里长,便成了天造地设的"骂档子"!

  李老人时时的发楞:发气,没有用;忍受,不甘心。他也看到死亡,而且死了还负着一身的辱骂!拿出他的心来,他觉得,他可以对得起天地月与一切神灵;可是,他须挨骂!

  或者只有北平,才会有这样的夏天的早晨:清凉的空气里斜着亮而喜悦的阳光,到处黑白分的光是光,影是影。空气凉,阳光热,接触到一处,凉的刚刚要暖,热的刚搀上一点凉;在凉暖未调匀净之中,花儿吐出蕊,叶儿上闪着光。就连小羊圈这块不很体面的小地方,也有它美好的画面:两株老槐的下半还遮在影子里,叶子是暗绿的;树的梢头已见到阳光,那些浅黄的花朵变为金黄的。绿的槐虫,在细白的一丝上悬着,丝的上半截发着白亮的光。晓风吹动,丝也左右颤动,象是晨光曲的一琴弦。阳光先照到李四爷的门上。那矮矮的门楼已不甚整齐,砖瓦的隙中长出细长的几青草;一有了阳光,这破门楼上也有了光明,那发亮的青草居然也有点生意。

  几只燕子在树梢上翻来覆去的飞,象黑的电光那么一闪一闪的。蜻蜓们也飞得相当的高:忽然一只血红的,看一眼树头的槐花便钻入蓝的天空;忽然一只背负一块翡翠的,只在李四爷的门楼上的青草一逗便掉头而去。

  放在太平年月,这样的天光,必使北平的老人们,在梳洗之后,提着装有"靛颔"或"自自黑"的鸟笼,到城外去,沿着柳岸或苇塘,找个野茶馆喝茶解闷。它会使爱鸽子的人们,放起几十只花鸽,在蓝天上旋舞。它也会使钓者很早的便出了城,找个僻静地方消遣一天。就是不出城远行的,也会租一只小船,在北海去摇桨,或到中山公园的老柏下散步。

  今天,北平人可已顾不得扬头看一看天,那飞舞着的小燕与蜻蜓的天;饥饿的黑影遮住了人们的眼。天上已没有了白鸽,老人们已失去他们的心爱的鸟;人们还没有粮,谁还养得起鸟与鸽子。是的,有水的地方,还有垂钓与桨的;可是,他们是日本人;空着肚子的中国人已没有了消遣的闲心。北平象半瘫在晴美的夏晨中。

  韵梅,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早晨,决定自己去领粮。她知道从此以后,她须把过去的生活——虽然也没有怎么特别舒服自在过——只当作甜美的记忆;好的日子过去了,眼前的是苦难与饥荒。她须咬起牙来,不慌不忙的,不大惊小怪的,尽到她的责任。她的腮上特意摆出一点笑来,好教大家看见:"我还笑呢,你们也别着急!"

  看着她,瑞宣心中不很舒坦。对她,这么些年了,他一向没有表示过毫无距离的亲热。现在,看到她的坚定,尽责,与勇敢,他真想用几句甜蜜的话安慰她,感激她,鼓励她。可是,他说不出来。最后,他只向她笑了笑,便走去上班。韵梅给大家打点了早饭,又等大家吃完,刷洗了家伙,才擦擦脸,换上件干净的蓝布衫,把粮证用小手绢裹好,系在手腕上,又拿上口袋,忙而不慌的走出去。走到了影壁前,她又折回来嘱咐孩子们:"小顺儿,妞妞,都不准胡闹哟!听见没有?"

  妞妞先答了话:"妈取吃吃,妞妞乖!不闹!"

  小顺儿告诉妈妈:"取点白面,不要杂合面!""哼,"韵梅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不是人家给我什么是什么吗?"

  天还早,也不过八点来钟,韵梅以为一定不会迟到。而且,取粮的地方正是祁家向来买粮的老义顺;那么,她想,即使稍迟一点,也总有点通融,大家是人啊。

  快走到老义顺,她的心凉了。黑糊糊的一大排人,已站了有半里多地长。明知无用,她还赶走了几步,站在了最后边。老义顺的大门关得严严的。她不明白这是怎回事。她后悔自己来迟。假若她须等到晌午,孩子和老人们的午饭怎么办呢?她着了急,大眼睛东扫西瞧的,想找个人打听一下,这到底是怎回事,和什么时候才发粮。可是,附近没有一个人。她明白了,小羊圈的人,对领粮这类的事是向来不肯落后的;说不定,他们在一两个钟头以前已经来到,立在了最前边,好能早些拿到粮。她后悔自己为什么忘了早来一些。她的前面,一位老太婆居然带来了小板凳,另一位中年妇人拿着小伞。是的,她们都有准备。她自己可是什么也没有;她须把腿站酸,把头晒疼,一直的等几个钟头。她似乎还没学会怎么作亡国奴!

  在她初到的时候,大家都老老实实的立着,即使彼此交谈,也都是轻轻的嘀咕,不敢高声。人群处,有十来个巡警维持秩序,其中有两三个是拿着皮鞭的。看一看皮鞭,连彼此低声嘀咕的都赶紧闭上嘴;他们爱惯了"和平",不肯往身上招揽皮鞭;他们知道,有日本人给巡警们撑,皮鞭是特别无情的。

  及至立久了,太阳越来越强,阴影越来越小,大家开始感到烦躁,前前后后都出了声音。巡警们的脚与眼也开始加紧活动。起初,巡警们的眼神所至,便使一些人安静一会儿,等巡警走开再开始嘈嘈。这样,声音一会儿在这边大起来,却在那边低下去,始终没打成一片,成为一致的反抗。渐渐的,巡警的眼神失去了作用,人群从头至尾成了一列走动着的火车,到处都响。

  韵梅有点发慌,唯恐出一点什么子;她没有出头面在街上闹的习惯。她想回家。但是,一想到自己的责任,她又改了念头。不,她不能逃走,她必须回粮食去!她警告自己:必须留神,可是不要害怕!

  很热的阳光已在她的头上。最初,她只感到头发发热;过了一会儿,她的头皮起来,得怪难过。她的夹肢窝和头上都出了汗。抬头看看,天空已不是蓝汪汪的了,而是到处颤动着一些白气。风已停止,马路旁的树木的叶子上带着一层灰土,一动也不动。便道上,一过来车马便带起好多灰尘,灰白的,有牲口的粪与味的,呛得她的鼻子眼里发。无聊的,她把小手绢从腕上解下来,擦擦头上的汗,而后把它紧紧的握在手中。

  她看见了白巡长,心中立刻安定了些。白巡长的能干与和善使她相信:有他在这里,一定不会出子。她点了点头,他走了过来:"祁太太,为什么不来个男人呢?"她没回答他的问题。而笑着问他:"为什么还不发粮啊?白巡长!"

  "昨天夜里才发下粮来,铺子里赶夜工磨面!再待一会儿,就可以发给大家了。"白巡长虽然是对她说话,可是旁人自然也会听到;于是她与大家都感到了安定。

  可是,半点钟又过去了,还是没有发粮的消息。白巡长的有镇定力的话已失去了作用。大家的心中一致的想到:"日本人缺德!故意拿穷人开玩笑!"太阳更热了,晒得每个人的头上都出粘糊糊的,带着点油的汗。越出汗,口中便越渴,心中也越焦躁。天色由白而灰,空中象飞着一片灰沙。太阳,在这层灰气上边,极小极白极亮,使人不敢抬眼;低着头,那极热的光象多少烫红了的针尖,刺着大家的头,肩,背,和一切没有遮掩的地方。肚子空虚的开始发晕;口渴的人要狂喊;就是最守规矩的韵梅也感到焦急,要跺一跺脚!这不是领粮,而是来受毒刑!

  可是,谁也不敢公然的喊出来:"打倒日本!"口渴的,拚命的咽唾沫;发晕的,扶住旁边的人;腿酸了的,轻轻的踏步。为挡住一点阳光,有的把手绢在头上,有的把口袋披在肩上,有的把褂子下,双手举着,给自己支起一座小小的棚儿。他们都设法减少一点身体上的痛苦,以便使心中安定;心中安定便不会有喊出"打倒日本"的危险!前面忽然起了波动,队伍马上变成了扇面形。欠着脚,韵梅往前看:粮店的大门还关着呢。她猜不透这是怎回事,可是不由得增多了希望,以为一定是有了发粮的消息。她忘了脚酸,忘了毒热的阳光,只盼马上得到粮食,拿回家去。前面有几个男的开始喊叫。韵梅离开行列,用力欠脚,才看明白:粮店的大门旁,新挖了一个不大的儿,挡着一块木板,这块木板已开了半边。多少多少只手都向那小伸着,晃动。她不想往前拥挤,可是前面那些动的手象有些引力,使她不由的往前挪了几步,靠近了人群,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得到粮食,而并不是袖手旁观的在看热闹。

  皮鞭响了。嗖——拍!嗖——拍!太阳光忽然凉了,热空气里生了凉风,人的皮肤上起了冷疙疸,人的心在颤抖。韵梅的腿似乎不能动,虽然她想极快的跑开。前面的人都在冲,躲,喊;她象裹在了一阵狂风里,一切都在动,而她迈不开脚。"无论如何,我必须拿到粮食!"她忽然听见自己这样说。于是,她的腿上来了新的力气,勇敢的立在那里,好象生了

  忽然的,她看不见了一切。皮鞭的梢头着了她的眼旁。她捂上了眼,忘了一切,只觉得世界已变成黑的。她本能的要蹲下,而没能蹲下;她想走开,而不能动。她还没觉得疼痛,因为她的全身,和她的心,都已麻木;惊恐使神经暂时的死去。

  "祁太太!"过了一会儿,她恍惚的听见了这个声音:"快回家!"

  她把未受伤的眼睁开了一点,只看见了一部分制服,她可是已经意识到那必是白巡长。还捂着眼,她摇了摇头。不,她不能空手回家,她必须拿到粮食!

  "把口袋,钱,粮票,都给我,我替你取,你快回家!"白巡长几乎象抢夺似的,把口袋等物都拿过去。"你能走吗?"

  韵梅已觉出脸上的疼痛,可是咬上牙,点了点头。还捂着眼,她迷糊糊的往家中走。走到家门口,她的腿反倒软起来,一下子坐在了阶石上。把手拿下来,她看见了自己的血。这时候,热汗杀得她的伤口生疼,象撒上了一些细盐。一咬牙,她立起来,走进院中。

  小顺儿与妞子正在南墙玩耍,见妈妈进来,他们飞跑过来:"妈妈!"可是,紧跟着,他们的嗓音变了:"妈——"而后又喊:"太爷爷!!快来!"

  一家大小把她包围住。她捂着眼,忍着疼,说:"不要紧!不要紧!"

  天佑太太教韵梅赶快去洗一洗伤口,她自己到屋中去找创药。两个孩子不肯离开妈妈,跟出来跟进去的随着她。小妞子不住的气,把小嘴努出好高的说:"妈血,妈疼哟!"

  洗了洗,韵梅发现只在眼角外打破了一块,幸而没有伤了眼睛。她放了心。上了一点药以后,她简单的告诉大家:"有人闹,巡警们抡开了皮鞭,我受了点误伤!"这样轻描淡写的说,为是减少老人们的担心。她知道她还须再去领粮,所以不便使大家每次都关切她。

  她的伤口疼起来,可是还要去给大家作午饭。天佑太太拦住她,而自己下了厨房。祁老人力着孙媳去躺下休息,而后长叹了一口气。

  韵梅眯了个小盹儿,赶紧爬了起来。对着镜子,她看到脸上已有点发肿。楞了一会儿,她反倒觉得痛快了:"以后我就晓得怎么留神,怎么见机而作了!一次生,两次!"她告诉自己。

  白巡长给送来粮食——小小的一口袋,看样子也就有四五斤。

  祁老人把口袋接过来,很想跟白巡长谈一谈。白巡长虽然很忙,可是也不肯放下口袋就走。他对韵梅的受伤很感到不安,必须向她解释一番。韵梅从屋里出来,他赶紧说了话:"我,祁太太,我没教他们用鞭子人,可是我也拦不住他们!他们不是我手下的人,是区署里另派来的。他们拿着皮鞭,也就愿意试试抡它一抡!你不要紧了吧?祁太太!告诉你,我甭提多难过啦!什么话呢,大家都是老街旧邻,为领粮,还要挨打,真!可是我没有办法,他们不属我管,不听我的话。哼,我真不敢想,全北平今天得有多少挨皮鞭的!我是走狗,我拦不住拿皮鞭的走狗们打人,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得啦,祁太太,好好的休息休息吧!久天长,有咱们的罪受,瞧着吧!"白巡长把话一气说完,没有给别人留个说话的机会,便走出去。

  祁老人送到门口,白巡长已走出老远去,他很想质问白巡长几句,可是白巡长没给他个开口的机会。他觉得白巡长可爱,也可恨;诚实,也狡猾。

  小顺儿象一条受了惊的小驴似的跑来:"太爷爷,快来看看吧!快呀!"说完,他拉住老人的手,往院里扯。"慢点哟!慢着!别把我扯倒了哟!"老人一边走一边说。

  天佑太太与儿媳被好奇心所使,已把那点粮食倒在了一个大绿瓦盆中。她们看不懂那是什么东西,所以去请老太爷来鉴定。

  老人立着,看了会儿,摇了摇头。哈着,用手摸了摸,摇了摇头。他蹲下去,连摸带看,又摇了摇头。活了七十多岁,他没看见过这样的粮食。

  盆中是各种颜色合成的一种又象茶叶末子,又象受了的药面子的东西,不是米糠,因为它比糠糙的多;也不是麸子,因为它比麸子稍细一点。它一定不是面粉,因为它不棉棉软软的合在一处,而是你干你的,我干我的,一些谁也不肯合作的散沙。老人抓起一把,放在手心上细看,有的东西象玉米子,一块一块的,虽然经过了磨碾,而拒绝成为粉末。有的虽然也是碎块块,可是颜色深绿,老人想了半天,才猜到一定是肥田用的豆饼渣滓。有的亮,老人断定那是高粱壳儿。有的…老人不愿再细看。够了,有豆饼渣滓这一项就够了;人已变成了猪!他闻了闻,这黑绿的东西不单连谷糠的香味也没有,而且又酸又霉,又涩又臭,象由老鼠挖出来的!老人的手颤起来。把手心上的"面"放在盆中,他立起来,走进自己的屋里,一言未发。

  小顺儿走过来,问:"太爷,到底是什么呀?"

  老人把头摇得很慢,没有回话,好象是不仅表示自己的知识不够,也否定了自己的智慧与价值——人和猪一样了。

  韵梅决定试一试这古怪的面粉,看看它到底能作出什么来——饺子?面条?还是馒头?

  把面粉加上水,她楞住了。这古怪的东西,遇见了水,有的部分马上稠嘟嘟的粘在手上和盆上,好象有胶似的;另一部分,无论是加冷水或热水,始终拒绝粘合在一处;加水少了,这些东西不动声;水多了,它们便漂浮起来,象一些游动的小扁虫子。费了许多工夫与方法,最后把它们团成了一大块,放在案板上。

  无论如何,她也没法子把它擀成薄片——饺子与面条已绝对作不成。改主意,她开始用手团,想作些馒头。可是,无论轻轻的拍,还是用力的,那古怪的东西决定不愿意团结到一处。这不是面粉,而是马粪,一碰就碎,碎了就再也团不起来。

  生在北平,韵梅会作面食;不要说白面,就是荞面,油麦面,和豆面,她都有方法把它们作成吃食。现在,她没有了办法。无可奈何的,她去请教婆母。

  天佑太太,凭她的年纪与经验,以为必定不会教这点面粉给难倒。可是,她看,摸,团,,擀,按,都没用!"活了一辈子,倒还没见过这样不听话的东西!"老太太低声的,失望的,说。

  "简直跟日本人一样,怎么不得人心怎么干!"韵梅啼笑皆非的下了一点注解。

  婆媳象两位科学家似的,又试验了好大半天,才决定了一个最原始的办法:把面好歹的成一块块的,摊在"支炉"上,干烙!这样既非饼,又非糕,可到底能了这怪东西。

  "好吧,您歇着去,我来!"韵梅告诉婆母,而后独自象作土坯似的一块块的摊烙。同时,她用小葱拌了点黄瓜,作为小菜。

  祁老人,天佑太太,和两个孩子,围着一张小桌,等着尝一尝那古怪的吃食。小顺儿很兴奋的喊:"妈!快拿来呀!快着呀!"

  韵梅把几块"土坯"和"菜"拿了来,小顺儿劈手就掰了一块放在口中,还没尝出滋味来,一半已落入他的食道,象一些干松的泥巴。噎了几下,那些泥巴既不上来,也不下去,把他的小脸憋紫,眼中出了泪。

  "快去喝口水!"祖母告诉他。

  他飞跑到厨房,喝了口水,那些泥巴才刺着他的食道走下去;他可是还不住的打嗝儿。

  祁老人掰了一小块放在口中,细细的嚼,臭的!他不怕粮,可是受不了臭味。他决定把它咽下去。他是全家的老太爷,必须给大家作个好榜样。他费了很大的力量,才把一口臭东西咽下去;而后直着脖子向厨房喊:"小顺的妈,作点汤吧!"他知道,没有点汤水往下送,他没法再多吃一口那个怪"土坯"。

  "汤就来!"韵梅在厨房里高声的回答,还问了声:"到底怎样啊?"

  老人没回答她。

  小妞子掰了很小的一块,放在她的小葫芦嘴里。扁了几扁,她很不客气的吐了出来,而后用小眼睛着太爷爷,搭讪着说:"妞妞不饿!"

  小顺儿随着妈妈,拿了汤来——果然是白水冲虾米皮。他坐下,又掰了一块,笑着说:"看这回你还噎我不!"韵梅见妞妞不动嘴,问了声:"妞子!你怎么不…来,妈给你一块黄瓜!"

  "妞妞不饿!"小妞子低着头说。

  "不能不吃呀!以后咱们天天得吃这个!"韵梅笑着说,笑得很勉强。

  "妞妞不饿!"妞子的头更低了,两只小手紧紧的抓住自己的磕膝。

  "小顺儿的妈!"祁老人看看妞子,看看韵梅,和善的说:"去给她烙一张白面的小饼吧!咱们不是还有几斤白面吗?""你老人家不能这么惯着她!那点白面就是宝贝,还得留着给你老人家吃呢!"韵梅不想违抗老人,也真可怜小女儿,可是她不能不说出这几句话。

  "去,给她烙张小饼去!"老人知道不应当溺爱孩子们,可也知道这怪饼实在难以下咽。"就是这一回,下不为例!""妞妞,你吃一口试试!你看哥哥怎么吃得怪香呢?"韵梅还劝着小女儿。

  "妞妞不饿!"妞子的泪了下来。

  祁老人看着小妞子,忽然发了怒,一掌拍在了桌子上,把筷子与碟碗都震得跳起来。"我说的,给孩子烙个小饼去!"他几乎是喊叫着。

  妞子一头扎在祖母的怀里,哭起来。天佑太太口中含着一小块饼,她始终没能咽下去!乘这个机会,把它吐出来,而后低声的安慰妞子:"太爷没有跟你生气,妞妞!不哭!不哭!"用手抚摸着妞子的头,她自己的眼眶也了。"小顺的妈,给她烙个饼去!"

  韵梅轻轻的走开。她知道老太爷是向来不肯轻易发脾气的人,也知道他今天的发怒绝不是要和她为难,而是事情得他控制不住了自己。虽然如此,她可是也觉得委屈,摸了摸眼旁的伤口,她落了泪。迷糊糊的,她从缸中舀出一点白面来,倒在盆子里,泪落在白面上。

  祁老人真没想发脾气,可是实在控制不住了自己。拍了桌子之后,他有点后悔,而又不便马上向孙媳道歉。楞磕磕的,他瞪着那黑不溜球的怪饼,两手一劲儿哆嗦。

  毒花花的太阳把树叶都晒得低了头。院中没有声音,屋中没有声音,祁家象死亡一样的静寂。
上一章   四世同堂   下一章 ( → )
义乌小说网为大家提供四世同堂全集最新章节:75免费阅读,四世同堂情节跌宕起伏、内容扣人心弦,老舍是四世同堂全集免费阅读的作者。如喜欢四世同堂全文阅读,那么请将四世同堂加入收藏方便下次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