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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乌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东霓  作者:笛安 书号:42168  时间:2017/9/26  字数:11467 
上一章   第十七章 你的样子    下一章 ( → )
进门的时候,冷杉和雪碧一起并肩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一起用一种称得上认真的神色打量着我。那种感觉很奇怪,我说不上来原因,就好像在我出门的那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这两个人就结了盟。冷杉站了起来,走向我,雪碧的眼睛依然毫不犹豫地凝视着我的脸,直到冷杉把她在我的视线内完全挡住,也不肯退让。冷杉脸上并不常常出现这样的沉重,这让我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步,然后我们俩就这样心照不宣地走进了厨房里,我没有忘记顺手关上门。

  “刚才,就你进门前几分钟。”冷杉看着我说“我接了个电话,人家说要找你,说你的手机打不通,我就说如果很急的事情就跟我讲让我来转告吧,他们就…”

  “好了不要这么多细节,说重点.你别吓我!”我紧张地打断他。

  “好,”他像是要鼓足勇气那样,用力地说“雪碧的外婆死了。就在今天中午,养老院的人说,午睡时间,她就这样睡过去了,没再醒来。”

  “那么…”我努力地集中了精神“雪碧知道了?”

  “我跟她说了。”冷杉有些迟疑“我觉得应该说。反正她早晚得知道,对了他们要你回电话给他们。”

  门开了,雪碧站在我们面前,表情有点儿茫然,她第一个动作居然是去按墙上电灯的开关。灯光从屋顶溢出来,就好像天花板上那盏灯是个失控的淋浴头——她似乎被兜头淋了水,脸上愈加困惑了。不过她什么话也不讲,只是把怀里的可乐抱得更紧。

  “雪碧。”我很不自然地用两手扶着她的肩膀——其实我特别讨厌碰别人的身体,可是眼下似乎必须如此“你想哭就哭,知道吗?别不好意思,不要忍。”

  “我不想哭。”她无助地看着我“姑姑,怎么办?”

  我不由自主地一把抱紧了她,我在她耳边说:“没关系,知道吗?不想哭就不哭,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别怕,你没有任何错,你懂我的意思,对不对?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她轻轻地挣脱了我,眼神怯生生的,用力点点头。仔细想想,我从没在她的眼睛里看见过怯意,就算是初次见面的时候。

  “雪碧。”冷杉就在此时凑了上来,他的一只手用力地握紧了雪碧的手,另外一只手搭在我冷汗直冒的脊背上“你就这么想雪碧,其实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只是现在暂时见不到外婆了而已。”我感觉他的手加重了一点儿力度“可是,你总有一天会见到她的。你相信我,我们大家都会死,那一天早晚会来的,然后你就能见到外婆了你知道么?你现在只需要把…”他表情困难地组织着语句“你只需要好好地把该活的日子都活完,你就一定能再见到她。”我本来想打他一下,骂他胡说八道,可是终究觉得,这是有道理的。

  “那我还要活多久?”她仰起脸,热切而认真地看着冷杉。

  “这个…”冷杉一愣,但是居然硬着头皮认真思考了一下“我想你还要活…至少七十年吧,这是…保守估计。”

  她静静地看着冷杉,低声说:“七十年。我现在十二岁,我已经觉得我活了很久了,还要再等那么久,才能看见外婆吗?”她突然间像是害羞那样笑了笑,其实她的脸庞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这么像一个“孩子”

  “雪碧,”我轻轻地抚摸她的脸“不会像你想的那么久的,相信我,开始的时候是很久,人生都是越到后面就会越快,我不骗你。”

  她垂下了眼睛,没有急着从冷杉的掌心里把白己的手拿回来。她只是用剩下的一只胳膊使劲地夹着可乐。小熊漆黑的小豆眼直直地对着她俯视的脸,不知为什么就有一点儿惊慌失措的神色。她悠长地叹了口气,就在那叹气的几秒钟里,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姑姑。”她的眼圈儿有点儿泛红“我到底该怎么跟可乐说?”

  我只好用力地她的头发,就像西决常常对南音做的那样。然后我又闪电般地想起西诀无动于衷的眼睛和南音近乎残酷的语气,于是我一鼓作气地搂紧了雪碧,把她那张无助的小脸贴在我的口,她不挣扎,也不躲闪我,她只是有点儿不知所措,似乎是不懂得被人拥抱的时候眼光到底应该落在什么地方比较合适。

  冷杉突然笑了一下,那笑容几乎是淘气的。跟着他从雪碧怀里出可乐,把他拿在手上,像木偶戏那样,让可乐的脸正对着雪碧。也不知道为什么,冷杉只不过是轻松地在那只熊的脖子上稍微捏了几把,可乐顿时就像是被吹了口仙气那样,手舞足蹈了起来,这个时候就连它脸上那道被粉红色的线出来的微笑都成了真的表情。

  “姐姐…”冷杉沉下了嗓子,惟妙惟肖地学着蜡笔小新说话的语调,真没看出来他还有这点儿本事。我突然想起雪碧那篇作文“弟弟说话总是慢慢的,会说的词也很少,语调有点儿像蜡笔小新,可爱极了…”也不知道冷杉是什么时候记住了这个。

  “姐姐,”冷杉,不对,是可乐,可乐的小脑袋歪向了一旁,冷杉腾出一手指在他头项那里摆了一下,它的一只小耳朵就跟着轻微地耸动几下,一看就知道他是很认真地在思考“姐姐,我知道外婆出门了,我和你一起等她,我不哭,我会听话——”

  雪碧惊愕地看着眼前这神奇的场景,可乐说完这句懂事的话以后,又把大脑袋偏到了另外一个方向,就在这细微的小动作之间,我似乎真的看到它的眼睛灵动地眨了一下。也许雪碧是对的,可乐是个有生命的小家伙。雪碧用力地把可乐从冷杉手上抢回来,轻轻地凝视了半晌,然后就紧紧抱住了那个茸茸的小身躯。

  她的眼泪终于了下来,全体被可乐的小脸了进去。她一边眼泪,一边说:“可乐,外婆不在了也没有关系,姐姐会保护你。”

  我拥抱了他们俩,这两个懂事的孩子。因为刚刚,可乐那几声真挚的“姐姐”又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西决。冷杉也慢慢地靠近了我们,很自然地,我们抱在了一起。我对冷杉说:“今晚你留在这儿,不要走了好不好?”他说:“当然。”

  他们就是我的家了。我知道这看上去是个有点儿奇怪的组合。可是,我不管,这就是我仅剩下的家,不相干的人们,你们尽情地审判我吧。

  几天之后,我们几个上路到城去,去把雪碧的外婆装在小盒子里带回来。

  其实在这几天之内,还发生了一件事情,简单点儿说——本来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儿,西决走了。

  他报名去做地震灾区的志愿者。新闻里面总是说,那里很多村镇的学校都塌了,孩子们都在帐篷里上课。西决现在就要去那些荒凉的帐篷里,给一些劫后余生的孩子们教书了。从他作决定,到申请通过可以起程,居然只用了那么短的时间——西决说,那是因为那些地方现在真的很缺老师。有很多的志愿者选择的都是短期的工作,他要去一年。他还说,新的学期已经开学了,他得马上过去才能帮孩子们赶上进度。

  当然,我说“西决说”的意思是,这些都是他在某天的晚餐桌上,神色平和地告诉大家的。他不会再单独和我说任何话,他甚至连看都不愿意看我一眼。三叔三婶都没有任何反对——那是因为他们完全不知道真正发生了什么。三婶第一时间想到的永远都是那些最折磨人的小细节——带什么样的衣服,准备什么样的行装,到了那边怎么定期跟家里联络…然后饭桌上的气氛又因为这些蒜皮的争论变得热闹起来,陈嫣也在很热心地发表一切意见,似乎这样可以帮助她减轻心里荒谬的负罪感。

  他收拾背包的时候,我站在他身后。我鼓足了勇气,在他临行前夜推开了他的门。其实我想要敲门的,可是我知道,如果我敲门的话,他一定郁不会应答,不会说一声“进来吧。”——他能从敲门的声响里认出那是我,我知道他可以。他的上那只巨大的登山背包寂静地张着大嘴,等着他不紧不慢地把所有的东西丢进去,喂它。

  我想要走上去帮他叠衣服,但是我不敢。

  墙壁真凉,可是如果我不把整个后背都顶在上面,我不知道该把这个沉默寡言的身体放在哪里。我只能这样,静静地注视着他,看着他转过身来开我身边的柜子,眼光视而不见地从我的身上扫过去,就好像我只不过是那白墙的一部分。就这样吧,我在心里轻轻地叹息,由着你。壁柜的半扇滑动的门撞到了我的手臂,再也推不动。但是我不会让开的,我要看他怎么办。果然如我所料,他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把那推不动的门再推同原位。柜子里的东西他也不拿了,他开始转身打开抽屉,去收拾一些别的东西。

  “西决,”我说话的声音就像一缕摇摇晃晃、马上就要熄灭的烛火“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对我?”

  他的身体略微直了一下,僵在我眼前,只是那么短短的一瞬间,随即又若无其事地打开了另一只小一些的旅行袋,拉链钝重的声音把我和他之间的空气一下子就撕成了两半。但是我不会再像那天一样落荒而逃了。我不会走,我就在这儿,我豁出去了,你收拾行李的时候我在这里看着你,你要睡觉的时候我也在这里看着你,有种你就真的若无其事地上去,然后把我和你屋的灯光一起关在黑暗里——真是那样的话,我也奉陪到底,我和所有的家具一起等着窗外的曙,我倒想看看,你能不能睡着。

  就像你知我敲门的声音那样,我也知你装睡时候的呼吸声——没办法,我和你太了.到连仇恨都是拖泥带水,泛不出来寒光的。

  良久,他终于说:“你回去吧,很晚了。”

  这时候南音进来了,抱着一大堆吃的东西,手忙脚地说:“妈妈要你带上你就带上嘛,你到了那边以后说不定又没电视看,又不能上网,你每天晚上做什么啊?还不如多吃点儿东西打发一下时间…”眼光一不小心撞到我,脸上瞬间冷冰冰的,把怀里那几个大食品袋一起丢在上,淡淡地说了句:“外面还有,我再去给你拿。”我要从那间房里出去的时候,不小心和也在往外走的她碰撞了一下“不好意思,让一下行么?”她清晰地说,却不看我。

  听说,西决是在次清晨起程的,南音叫嚣着要去送行,结果她自己的闹钟吵醒了全家人,却吵不醒她。西决拿起行李出门的时候,是三婶叫住他,强迫他吃下去一碗热腾腾的红豆汤圆。

  我们到城郊外的老人院去领外婆的遗物时,是在下午两三点,高照的时候。我们四个一起去的,我、雪碧、冷杉,还有可乐。

  让我意外的是,整间老人院的人,都在笑着接我们。似乎我们只不过是来喝茶的。他们把雪碧外婆的遗物整齐地打了包,递到我手上的时候简直像在拜托我转赠什么重要的礼物。院长、护士,还有一些和外婆识的老人,他们反复强调着一件事“她真有福气啊,睡一觉,就什么都过去了。”

  睡一觉,就什么都过去了。这话听上去真是足,略微的一丝遗憾都是恰到好处的。似乎被这个人在睡梦中错过的,不过是一场电影而已。或者,真的是这么回事吧,死去的人从一场长长的大梦里醒来,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剧终了。灵魂眼睁睁地瞪着活着的人们熙熙攘攘地站起来,大屏幕上的字幕缓慢地挪动着——那就是自己的墓志铭。阳光洒庭院,温暖地照耀着这些苍老的脸庞。这么老,我再过几十年,是不是也会是这样的?让几十年的阳光成功地蒸发掉我几乎所有的水分,让我脸上所有的表情都必须要从一堆沟壑纹路里面挣迸出来?变得非常老之后,要怎么哭?眼泪没办法自由无阻地滑行了吧?——但是有一件事是绝妙的,就是,到了那个时候,我可以把死亡看成一件普通的事情,我会觉得生命无非是一场在睡眠中错过了的电影。

  那个老人一直坐在轮椅里面,他干枯消瘦得简直像一棵生了病的树。眼珠发黄,脸庞无意识地跟着阳光慢慢地抖动,突然佝偻起了身子,咳嗽得就像是身体里在刮一场龙卷风。咳嗽完了他仰起脸,突然单纯地对雪碧笑了。雪碧把可乐小心地捧在怀里,也对他笑。我想,他一定也是一个羡慕雪碧外婆的人,不过,也难说,或许他还是愿意忍爱咳嗽的时候,体内那一阵阵的狂风——死亡倒是会带来万里无云的睛空的,好是好,可是永恒未免无聊。

  雪碧捧着那个盒子,问我:“可不可以打开看看?”我说:“随便你。”她说:“我有点儿怕。”我说“那就算了吧”因为,其实我也怕。

  回去龙城的路上,天气莫名其妙地转了。我们几乎都没怎么说话,突然之同,冷杉开口道:“掌柜的,跟你说件事情行么?”

  我深深地看他一眼“说啊。”

  他掉转脸,看着窗外“昨天我的导师找到我,要我准备申请美国的奖学金,他说,我们去年一起做的项目在英国得了一个不算小的奖顼,刚刚公布,我拿着这个资历去申请美国那边的Ph。D,我年初的GRE成绩正好还能用,应该是没有问题的。现在开始准备材料,在十一月以前递出去,差不多到了明年春天的时候,就有结果了。”

  我有些不相信自己听见的事情“你是说,你要走?”

  “不是。”他用力地摇头“我只是说我现在可能有机会,我只是想问你的意思。你不愿意我去,我就不去。”

  “你哄鬼呢。美国。”我慌乱地冷笑道“美国,就不知道那个鬼地方好在哪里,你们都一个个地像货那样奔过去…先是方靖晖,然后就是你…”有个不知名的地方的收费站渐渐靠近了我们“开过去停下。”我简短地对他说。

  “雪碧,一会儿还要开很久…”我竭力控制着声音里面那种要飘起来的东西,尽量维持着正常的浯气。

  她非常配合地打开了车门“我知道,所以我去一下厕所。”可乐困惑的小脸软绵绵地伏在她的肩膀上,略微低垂着,似乎这只熊为了什么事情有点儿不开心。

  他们俩的身影消失的时候,冷杉闷闷地开口道:“你别这样。我不过是在征求你的意见而已。征求意见,你懂吗?”

  我吃惊地看着他,这是冷杉么?这是那个小男孩吗?这还是那个会让可乐说话,会在半夜里沿着高速公路长途跋涉,会不知道月亮是每个月都会圆一次的小男孩吗?我难以置信地,一点儿一点儿地凝视着他沉默的侧脸,是,就是你,是我让你的眼神里多了一种复杂的东西,是我让你说话的语气变得淡然和毋庸置疑,是我把你变成了一个男人——现在,你要使用只有男人才会用的方式,来对付我了。

  “玩腻了,对不对?”我短短地一笑“我早就跟你说过,新鲜劲儿总有一天会过去的。好啊,现在过去了,想起来还有其他事儿要做了,想起来还有前程了——”我甩了甩头发“也对,没什么不好,那你就滚吧,有多远滚多远。”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转过脸来冲我吼“我都跟你说了我自己也觉得这件事情太大了,所以我是在和你商量的!你能不能相信我啊!”“别对我吼。”我用力地用衬衣上一细细的带子紧了手指,隐隐觉得那手指开始膨和丧失知觉“别对我吼,我警告你,”我咬紧了牙“我不想得那么难看,冷杉,我和你说过,如果我们两个人成了仇人会很可怕,你还记不记得?所以别我,我真被急了的话,你不是对手的。”

  他的右手发狠地攥紧了方向盘“不用你警告我——’然后奇怪地笑了笑“我见识过了。我信你。”

  我突然间对他笑了,是货真价实的笑,我甚至觉得我的眼睛里都在漾着最初的温柔“你不会是以为,我嫁过一个有绿卡的男人,所以我能帮你吧?你不会一开始就打这个主意的吧?小家伙,你想得太简单了,我没有绿卡,美国的移民局不像你那么傻,我什么都没有,我现在告诉你了你指望不上我的…”

  我说话的时候,他那只攥着方向盘的手一丝一丝地搐着,他轻轻地松开了,仔细地凝视了一会儿他发白的掌心,然后又紧紧地攥了回去。

  “你这样有什么意思啊?”他愤怒地打断了我,他这次没有冲我吼,说话时声音全体都憋在了喉咙里面“有什么意思?你明明知道不是那么回事,你为什么一定要强迫自己去想那些最坏的事情?你为什么要把别人都想得那么坏?这对你自己有什么好处吗?”他的右手又开始紧紧地动了,连接手指和手掌的那几个凸起的关节在微妙地耸动,就像是挡也挡不住的植物,就要破土而出。

  我再也受不了了,拿起我的手机对着那只手扔了过去。我听见手机落在那些关节上的一声清脆的响,然后冷杉猝不及防地一拳捣在了方向盘上“你他妈有毛病啊!”现在好了,我怔怔地凝视着他被怒气点亮的脸,在心里悲哀地告诉自己说:‘现在好了。”他这一拳总算是挥了出去,总算是没有挥给我——其实我知道我自己太夸张了,我知道也许他不会那么做的,我都知道,但是我没办法,我受不了看见那只颤抖的手,受不了看见那只手上表达出来的带着怨气的力量。我该怎么让他明白这个?这种事,别人真的能够明白吗?

  “我有毛病?”我低声重复了一次他的话“冷杉,我是有毛病。”我终于不顾一切地对着他的脸喊了出来“我他妈就是有毛病!我为了你,不再去和方靖晖争,我为了你,不想再去为了钱和谁斗和谁抢,我是为了能干干净净地和你在一起,才把郑成功交给了方靖晖!我都是为了你!你现在来问我你该不该去美国,你还征求狗屎的意见!滚你妈的吧,我就当我自己被狗咬了一口…”

  他的表情顿时变得很陌生。我的意思是,他的表情让我觉得他是在注视着一个陌生人。

  “你说什么?”他直直地看着我“你什么意思?”

  我不理会他,胡乱地把脸上的头发拨到后面去。神志涣散地听着自己重重的呼吸声。

  “你是说,因为我,你不要郑成功了?”他的语气像是在问医生自己是不是得了绝症。

  我不回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转过脸去,看着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到达的黄昏。

  “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愿意要他了?你原来跟我说,你说是因为郑成功的爷爷太想念他,他爸爸才会来把他接走的…你撒谎了,你为什么要撒谎?”那一瞬间他又变回了那个最初时候的冷杉。

  “我并没有撒谎,”我费力地说“我说的不完全是真话,但是,也不全是撒谎。”

  “没说真话就是撒谎。”

  “你太幼稚。”

  “我发现我其实一点儿都不认识你了。”他的表情里有种我从没见过的忧伤,我们一起沉默了一会儿,他终于说:“我只知道,我小的时候,我妈妈在所有人的眼里都是个不靠谱的女人,她被一个又一个的男人骗也还是不长记,她甚至因为自己贪玩儿把我绑在舞厅的椅子上面——但就算是这样,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要丢下我,她从来没有。”

  雪碧就在这个时候回来了,我的眼角看到车窗的一角映出她鲜绿色的球鞋,然后她静悄悄地打开了车门,先把可乐端正地放在里面——那个原本是另一个人类的位置上,然后再自己坐进来。

  剩下的路程中,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到达龙城,冷杉先下车的时候,他其实偷偷地看了我一眼,犹豫了片刻,他说:“你们回去的时候,当心些。”我没有理会他,看到雪碧迟疑地对他轻轻挥挥手。

  他也对雪碧挥手,然后笑了一下。那个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他的那个笑容。也许在下个月,明年,在雪碧的婚礼上…多久以后都有可能,这个笑容会在某个突如其来的瞬间,在我眼前闪一下,不管那时候我在一个多么热闹的场合,不管那时候我是不是在很开心地和人谈笑风生,在我心里面的那片黑暗里,这个笑容会像一盏瓦数不够的路灯,苍白地、勉强地闪烁那么十分之一秒,再熄灭。我所有的好兴致、所有的喜悦就会跟着黯然——最可怕的就是这个,要是完全没有了也就罢了,怕就怕它们都在,只是没有了光泽。当我心都盛着没有了光泽的好兴致和喜悦,我就要不由自主地开始怀念了。

  不是怀念他,是怀念我爱过他。

  所有的好时光,都是在海棠湾那个黎明过去的。所有的好时光,都挥霍在了出时候天的朝霞里面。那个时候多奢侈啊,我甚至都可以用霞光去点烟。但是,我应该知道那其实是留不住的,我知道的,但是我还是没逃过那个幻象,我以为只要我摒弃了所有旧辱,就可以永远活在那个海棠湾的黎明里。我很蠢,太蠢了。可是人生那么苦,我只是想要一点儿好风景。

  雪碧打开客厅里的灯的叫候,我在突然雪亮的墙壁上,看到了郑成功那个小小的、绿色的手印。像一片幼的叶子。那时候我气急败坏地跟南音说,我会要苏远智来替我重新粉刷这面墙——还好,我没有那么做。当我意识到雪碧在静静地凝视着我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居然对着那个绿色的手印,微笑了很久。我甩甩头,对她说:“去洗澡吧,赶紧睡觉,明天还要上课呢。”

  她点头道:“电话留言的灯亮着,我看了号码,应该是…应该是小弟弟的爸爸。”

  “不管他,明天再说,今天我们都累了。”我冲她笑了一下“夜里你会不会想念外婆?”

  她也对我笑笑“夜里你会不会想念小弟弟?”

  于是我说:“那么你过来和我一起睡?”

  她说:“好的。”

  她的身体散发着一种只有小女孩才会有的,水果的气息。一片漆黑之中,她翻身的时候把被子得“沙沙”响,那种像睡在落叶堆或者稻草堆上的感觉更是在提醒我,秋天到了。“姑姑。”我看不见她的脸的时候,她的声音更是清澈动人“你和冷杉哥哥吵架了吧?”

  “是,”我简单地回答,是因为我没什么力气再撒谎了。

  “你们俩,将来会结婚吗?”她的语气充了兴奋。

  “怎么可能?”我淡淡地笑。虽然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不可能,但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些事情不用说出来,大家心里都明白的“你呢雪碧,”我试着转移话题“你有喜欢的男孩子吗?”

  “我…”她在很认真地思考“我上三年级的时候喜欢过我们班一个坐我后面的男生。可是后来放暑假了,再开学上四年级的时候,我们的座位换开了,我就不怎么喜欢他了。”

  黑夜里我的笑声听上去格外由衷“真遗憾。”

  “不过,”她继续一本正经“我现在倒是想好了,我以后要找什么样的男朋友。”

  “说来听听。”

  “我…”我能从那个语气微妙地变化了的声音里,替她感觉出来脸上那一阵羞涩“我想要一个西决叔叔那样的男朋友…”听到片刻的沉寂,小姑娘顿时紧张了起来“我不是说我喜欢西决叔叔哦,不是,我就是说,我想要他那样的人,我觉得,我觉得他好。”

  我非常认真地说:“好眼光。”

  我知道她把脸埋在了枕头里面,因为悄悄的笑声是从棉布里面传出来的。可是突然之间,她自己转换了话题,声音听上去平静无比,完全听不出刚刚才笑过。

  “姑姑,我想外婆了,就在刚才,突然一下子。就好像有人推了我一把。”

  我对着她的方向伸出了手臂“过来。”她像只小动物那样钻了过来,温热的呼吸暖暖地吹拂着我胳膊下面那块柔软的皮肤,很。“我知道这很难熬。”我一边摸着她柔软的、长长的头发,—边对她说“忍一忍,最后都会习惯的。”

  “其实我刚刚来龙城的时候,”她的语气里有种迷茫“晚上一个人睡觉,也会有点儿想念外婆,可是吧,那个时候,我想念外婆的时候就可以跟自己说,外婆很好,住在养老院里面。我确切地知道外婆在什么地方,想她的时候就不会那么难过。但是现在,我想她,可是我完全不知道她在哪里。”

  明白,就是因为这样,想念才变成了惶恐。

  “这个问题其实很好解决的。”我搂紧她,凑在她耳边说“我告诉你一件事算了,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外婆的骨灰盒现在不是放在那个小房间里么?其实,我的也在那里面。她和你的外婆一样,是个非常、非常善良的人。雪碧,这真的是秘密,你不能说的——因为在这个家里,除了我就没人知道这件事了。他们都以为我的骨灰埋在墓地里面,可其实在下葬那天,我偷偷把两个一模一样的盒子换了。我不是故意要做坏事,因为我知道她不愿意葬在那个地方,我以后要找机会把她葬回她小时候长大的地方。可是我没办法让这个家里的人相信我。你懂吗?”

  “Cool…”她赞叹着。

  “所以,现在,雪碧,你就这么想吧,你的外婆和我的在一起。这样想,是不是你就能好受一点儿,外婆似乎是有了个去处,对不对?”

  她点头,发丝蹭着我的身体,后来,她就睡着了。我想,我也应该是睡着了。

  弥留的时候,爷爷拄着一拐杖,坐在病房外面的走廊里。他召集他的儿子们一起开会,我记得那天,守在边的,是三婶和当时读中学的我。关于墓地的讨论断断续续地传了进来,爷爷说,老家的坟地终于派上了用场——就是按照两个人的大小准备的,现在是,过几年,就是他,一切都非常合理。他们已经开始商讨细节了。这个时候,点滴快要打完,三婶起来去叫护士,非常自然地,病房里就只剩下了我们俩。

  我想那一定是上天安排好的。就在那时睁开了眼睛,眼神里全都是期盼。我弯下身子在她耳边问她要什么,她费了很大的力气,她已经使唤不动她的嗓子,只好用一口苍老的、残存的气息和我说话,她说:“我,要,回,家。”“回家?”我很困惑。她肯定地闭了一下眼睛,表示我没有听错。“,等你病好了,我们就可以回家了。”我以为这样肤浅的谎话可以欺骗一个就要归于永恒的生命。

  这个时候,走廊上的讨论像神祗那样传了进来。爷爷在和我爸统计乡下老家那些姓郑的男丁们,有谁比较适合帮着扶灵。深深地看着我“东霓,我,我不想去。”那一瞬间我明白了她的意思,我握紧了她干枯的手,我说:“我明白了,我送你回家,回你自己的家,我懂的。”她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很快又陷入了沉睡中,直到次正午。

  其实我至今不知道为什么,会不愿意和爷爷葬在一起。后来的日子,我仔细地回想着记忆中的他们,觉得他们无非是一对再普通不过的爷爷和。午后的下,他眼神漠然地坐在院子里,偶尔吸烟,身后传来洗碗的水声,洗完了碗,会替他泡一杯茶,有时候茶来得慢了些,他有些不地朝屋里张望一下。只有看到西决的时候,他的眼睛才是柔软的。

  我只能想起来这些了。谁知道他们在年轻的时候经历过什么?谁知道他们有没有真正相爱过?说不定总是在想象之中完成着离开这个男人的冒险,但是岁月的力量太过强大,最终她也不再想了。她生育,变老,含辛茹苦,后来站在午后的阳光下,把不知道第几百几千杯热茶递给那个男人,也许就是在某个这样的午后,她惊觉自己的一生快要结束了,她胆战心惊地对自己说,她希望她和这个男人可以到此为止,她希望自己可以睡在她童年的村庄里,不为别的,因为在那里,她可以错觉自己就算已经死了,生命还是崭新的。

  这些,我都没有机会知道了。我其实完全不了解那个我最亲的人。我唯一能为她做的,就是耍一点几花招,遵守我的承诺。

  我睡着了吧?今晚的睡眠真冷啊。冷得我全身僵硬了,我想要把自己的身子蜷缩起来,可是稍微挪动一下,全身的皮肤和骨头就针剌一般地疼。下雪了吗?我觉得雪花像针一样刺穿了我,想要把我从里到外地埋起来。喉咙和脑袋那里要烧着了。我的口其实一直都燃着一团火。我没有办法把这件事告诉别人。所以我根本就不可能忍受那些口没有火的人,比如方靖晖,他们会憋死我,和门没有火的人在一起的日子会憋死我。可是我也没办法和口燃着火的人待在一起,只要在一起,我们就一定会闯祸,谁能来帮我把这团火浇灭啊?西决,我知道你一直都想这样做。可是不行的,真的浇灭了,我就再也不是我。西决你就是这片白茫茫的雪地,我就是雪地中央点起来的一堆篝火。我们身后那片黑夜就是我们生活的这个人间。所以西决,我不能没有你,其实你也不能没有我,你原谅我,好不好?这个地方太冷了,对不对,郑成功?别哭,乖乖你别哭,妈妈抱。我嫌弃你就是嫌弃我自己,我想离开你是因为我想离开我自己,宝贝,恨我吧,往死里恨我吧,妈妈求你了。

  我听见头灯被打开的声音。有一双手在轻轻地推着我,在摸我的额头,接着我觉得她弯下了身子,她的呼吸吹着我滚烫的脸“小弟弟走了,你还有我,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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